錦帳低垂掩云屏的后一句,是珊瑚枕翠釵橫,香艷非常,紀舜英掃得一眼,皺了眉頭把書往案上一拋,恰落在他才剛寫的文章上頭,紙上墨跡未干,倒把最末幾行蹭糊了,青松趕緊拿起來,紀舜英一看已是污了,索性重寫一章。
綠竹正在烤火搓手,外頭落得雪珠子,不是正經的干雪,里頭還夾著雨珠,下一場濕一場,地下便沒一寸干的,他往外跑這一趟,衣裳鞋子全濕了,沾衣就化,這天兒出去打傘無用,得穿著蓑衣。
他見著紀舜英扔了書,把手往嘴邊一放,呵了氣道:“少爺,可是我買錯了?”書肆里頭除開話本賣得好,頭一個就是這梅季明的詩詞集,他這人連出書都有古怪,沒寫名字就一個梅花印作了落款,卻賣得極好,這書還是他搶來的。
“不是買錯了,是無用處。”紀舜英往墨硯里頭加熱水,青松趕緊磨墨,天兒這樣冷,屋里頭燒了炭,地上的青磚還反出潮氣來,身上的衣裳吸水,又冷又濕,桌上的紙張不易干,硯里頭的墨卻不一時就凍住了,擱在暖硯里也無用,水一會兒就涼了,干脆用小銅壺燒得熱水,書寫起來還更方便些。
綠竹拿了那本書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收羅起來,紀舜英挑出筆來往溫水里化開來,沾得墨汁,抽出一張紙來,眉毛都不抬一下:“昨兒說榻腳有些斜,拿這個墊一墊。”
綠竹聽見了扁扁嘴兒,書僮都是識得幾個字兒的,拿遠了一翻,咋著舌頭沖青松招招手:“這可了不得。”兩個到底沒把這書墊了桌子腳,綠竹道:“少爺不要,不如給了我?”
紀舜英把之前寫的反過來扣著,手上落筆不停,聽見綠竹的話,還反問一聲:“你要這東西何用?”一面說一面寫,不一時便把才剛那篇文章默寫出來。
綠竹“嘿嘿”一笑:“才剛秦相公想要的,我只說買岔了,給了他去。”還能賺個零碎錢,紀舜英不以為意,本來他也不想要,索性點了頭:“給他便給了他。”
綠竹嬉皮笑臉:“這凍死人的一天兒,少爺饒我幾個。”說著就往外頭跑:“我給少爺買碗豆腐花來。”
綠竹不獨買了豆腐花回來,他還樂顛顛的告訴了紀舜英,說秦易也在預備著送妻子的禮:“我可瞧見那帕子包的紅豆了,一顆顆血血紅,秦相公還掩了不給我看呢。”
說這幾句話的功夫,紀舜英便把一篇文默了出來,青松接過去晾干,綠竹把豆腐花擺到桌上,趁著紀舜英往里頭調蟹膏蟹腳的時候道:“少爺不喜歡,秦相公卻喜歡的緊,還說是絕妙好詞,賞了我十來個大錢呢。”
紀舜英吹了兩口豆腐往嘴里送,不置一詞,那些個詩曲兒倒也曾讀過,寫的好的口齒生香,寫理四句便說盡千古詩,這才是好詞好詩,梅季明這一本,真是連墊桌腳都嫌骨頭軟,撐不住。
他且不知道梅季明跑了,也沒費神打聽這個,卻知道他在游學,除得詩集,還有一本游記,山水佳處,不論險灘崚峰還是溶洞峽谷,只聽說何處有洞有谷必要往里頭去鉆。
那些個稿子只零零散散往外流落,這些個淫詞艷曲青樓事,倒刊印成冊,買者甚眾,紀舜英拿這東西墊桌腳,一半兒是為著瞧不上眼兒,另一半兒是為著可惜,滿腹的才華只寫出這些東西來。
他看不上這些,可梅季明卻著實靠著這些寫出了名氣,他出來的時候沒帶多少錢鈔,先還能行船坐車,他自來不曾出過遠門,年紀又輕,上船才一日,就叫當作肥羊,行船到江中,問他要錢要東西,若不給,便把他從江心拋下去。
這是行江的用慣了的手段,見著單身客才敢下手,先說船中無艙,梅季明急著要走,哪里還計較通鋪還是客艙,往偏僻屋里一住,同人少有交際,再下手就不惹眼了。
原來只他一個,不多時又進來一個,滿頭倒發,胡子拉渣,背上背一把鐵劍,梅季明原來嘴里說著要當游俠,叫他碰見一個,怎么不樂。
那人也不甚搭理他,倒頭就睡,一沾著草枕鼾聲震天,梅季明說得半日,他撐開一只眼兒,沖他一瞪,便又睡了過去。
梅季明也不以為意,他才得自由,見著誰都有三分親切,買茶買吃食時,便也給他多帶一份,擺在他桌邊,也不管他吃不吃。
那幾個船上水手是做慣了的,似這等年輕的最好騙,看著衣冠錦繡,像是個有錢人家出來的,卻無仆從跟隨,曉得是偷跑出來的,剝干凈扔江里,家人又哪里去尋,騙他說外頭有三尺來長的大白魚出水,行船多少年也見不著一次的江中龍王,梅季明果然出去了。
叫兩個水手自后頭套了麻袋,把身上的腰帶錦袍都解下來,眼看著就被拋下船去,叫那豪客救他下來,行船的見他一臉煞氣,背后又是老長一把鐵劍,倒不敢動他,那豪客把他帶到了蜀中。
那地方好山好水,雇向導買小廝,通身銀兩用盡了,竟也能挨得苦日,就著饅頭咸菜,宿得破廟山洞,等他見著賣酸文的,折了筆間風骨,換得三餐飯食。
那些個游記賣不出價去,他便寫得花間詞,等在一處有了明堂,便有人出資給他,還有人請他登山吃酒,最多的自然是逛青樓,那些個詩妓也有仰慕他才華的,見天兒的送帖兒給他,不獨請資他衣食,還肯叫他作入幕之賓。
梅家尋著詩稿一路找過去,聽得許多香艷事,卻只尋不著他,這些個事送信回去,許氏氣的肝疼,倒是梅家二老打定了主意,再不能誤了外孫女的終身,這小子是扯不回來了,就讓他野在外頭,可明芃卻不能這么干等。
許氏還只求情,說他年小糊涂,等再大些,知道輕重了,定會回來成親,梅老太爺掀開眼皮看看妻子跟許氏:“一個兩個把他給縱壞了,退親!”
許氏差點兒暈過去,可既是梅老太爺定下的,哪兒還有她說話的余地,信送回顏家,顏順章看著是師長岳父寫的,原來他好退親,既定下了盟約就該守約,此時接著信才方長出一口氣兒,拿給妻子看,又是拍又是哄,梅氏倒賠去許多眼淚,卻也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