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拇指沿著林其樂的下嘴唇,從左側抹到了右側。他的手一碰到林其樂,林其樂便睜著櫻桃似的大眼看他,不亂動了。
“干凈了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額頭上早就沒有創可貼了,可還有一條細細的疤。只有離得很近,林其樂才能看清楚。
林其樂感覺蔣嶠西的手心在這時捂過來,捂在她的嘴上,她便安靜了。蔣嶠西的手心在她嘴唇上按著蹭了過去。
“干凈了。”蔣嶠西說。
大人們還沒回家。林其樂爬進了蚊帳里,和蔣嶠西一塊兒聽磁帶。
不是別人的磁帶,還是蔣嶠西上次送給她的那張新人女歌手的專輯。自從爸爸給她買了新復讀機,林其樂就不用隨身聽了。
她趴在床上,小腿在后面翹,戴著一只耳機問:“你為什么不買那個……那個萊叔叔的磁帶送給我?”
蔣嶠西頭倚在林其樂枕頭上,閉著眼睛,像在休息,他說:“你要那個干什么。”
林其樂說:“因為我沒聽過啊。”
蔣嶠西睜開了眼。
林其樂從來沒聽過蔣嶠西唱歌,那是第一次,她聽到蔣嶠西隨口給她哼唱了幾句。
likeabirdthewire,
likeadrunkamidnightchoir,
ihavetriedmywaybefree.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試著釋懷;
如果我曾經欺瞞,那是我以為愛中也必有謊。
像未能降生的嬰孩,像長著犄角的野獸;
我刺傷了每個對我敞開懷抱的人。
謹以此歌起誓,一切過失都將被補償。
林其樂認為這首歌聽起來“死氣沉沉”的,她問蔣嶠西,歌詞是什么意思?
蔣嶠西看了她一眼,搖頭。
林其樂在他面前撒嬌似的:“那你再唱一次。”
“你再唱一次嘛!”
蔣嶠西低頭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時間,拗不過林其樂,他就又唱了一遍。
林家沒有大人,只有他們兩個小孩。
蚊帳里靜得很,只有蔣嶠西低聲在唱一支英文歌。
林其樂專注地望他,屏住呼吸,靜靜聽著。她手捧著那個復讀機,新人女歌手的磁帶在復讀機里悄悄地,無聲地轉動著。
十一月底,蔣嶠西的堂哥從香港寄來一小箱書,其中還夾著一盤萊昂納德·科恩的磁帶。蔣嶠西帶林其樂去他家,他拆開箱子,把那盤磁帶送給林其樂。
林其樂說:“你英語這么好,是因為你將來想去美國嗎?”
蔣嶠西翻著箱子里剩下的書。
林其樂問:“美國要怎么去?坐火車?坐船?”
蔣嶠西抬起眼看她。
蔣嶠西坐到他睡覺的床上,拉過他的那個方形書包,打開裝書的一層,那內側有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內袋,十分隱蔽。
這里面藏著蔣嶠西的秘密,他從省城來到群山市,這個書包很少離開他。
內袋里裝著一張機票,一張1998年從香港去往美國波士頓的機票。
“這是你的機票?”
“是我堂哥的。”
林其樂把那張機票拿到眼前看,她其實也看不懂。
蔣嶠西身上,有很多東西,很多事情,都是林其樂看不懂的。
蔣嶠西把機票拿回去了,放回了他那個隱秘的小空間里。
2000年的冬天,秦野云的爸爸摔倒在自家店鋪門前。許多工人早起上班,都看見他的膝蓋鼓起一個大包,都不知已經鼓了幾個月了,皮膚是褐紫色的。
“老秦,”他們騎著自行車,停下來,“你還是上醫院看看去吧!”
林其樂他們幾個小孩子去上學,也撞見了這一幕。
秦叔叔被很多人扶起來了,他額頭都是汗,卻堅持道:“沒事,沒事。”
等到放學的時候,林其樂看到秦叔叔小賣鋪門口圍的全是人。
林其樂背著書包過去,從屋里傳來了余樵爸爸的聲音。
“咱們做工人的,踏踏實實就是工人!老秦,你實話說,你是不是受汪道臨的刺激了?”
“余哥,余哥,”秦叔叔反而是安撫余叔叔的那個,“我沒事,我好著呢!我感覺我很快就能好了——”
“放你娘的屁——”余叔叔罵道,“你現在跟我去醫院!”
“我不去!”秦叔叔聲音急促,道,“余哥!余哥!你就別害我了,我不去,我不去,我真的——我不能去!我要是去了,我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了——”
秦叔叔情緒很激動,余叔叔一樣激動。秦叔叔說:“我還有閨女——野云看著呢,野云在屋里看著呢。余哥,你別害我,余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林電工下了班回來,聽說小賣鋪出了事,也趕忙過去勸。秦叔叔死活也不肯去醫院,他說他馬上就能好了,他已經感覺自己的腿能動,腳下有勁兒了,他明年就能回到崗位復工。他說他一輩子都在走霉運,他有預感,預感到他的未來要改變了。
2000年的寒假,蔣嶠西不肯回省城。他暑假不回去就算了,連過年也不想回去。他的母親梁虹飛覺出不對勁,幾次打電話來,蔣嶠西都說他想留在群山。梁虹飛強硬,蔣嶠西態度更強硬。
梁虹飛說:“我聽群山工地調回總部的阿姨說,你在群山找了個‘小女朋友’?”
蔣嶠西握著聽筒的手攥了攥。
連蔣嶠西都沒聽說過這種話。
梁虹飛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我正好去群山看看你們父子倆。”
梁虹飛定在大年初一來群山。
群山下了場大雪,工人俱樂部前的噴泉結了冰。林其樂穿著新棉鞋,小心翼翼踩到了冰面上。
杜尚說:“櫻桃,你小心點!”
林其樂發現冰面很結實了,就在上面隨意地踩來踩去。
工人俱樂部距離秦野云家的小賣鋪很近。就在杜尚對林其樂說,他正對著香港電影學習詠春拳的時候,小賣鋪里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
是秦野云的聲音:“爸!!爸爸!!”
余班長從工地趕回來,他闖進秦家的小賣鋪,二話不說扛起人來就走。“野云!”他喊道,“你去找余樵,讓他帶你去醫院!”
那天夜里,在群山市人民醫院,許多不得不在醫院過年的病人都在看新聞聯播。
秦叔叔做完了手術,還處在昏迷狀態里,被大夫從手術室里推著出來。
秦野云嚇壞了,她在病房外面抱著余樵大哭,淚水打濕了余樵身上的羽絨服。
余樵多半也不知道怎么辦,只能讓她抱著。他抬起頭,看電視新聞里的畫面。
林其樂用醫院的電話給蔣嶠西家打過去,沒人接。杜尚也跟來了醫院,他問:“櫻桃,蔣嶠西這幾天干什么去了?”
“他媽媽要來。”林其樂輕聲說,盯著眼前的聽筒。
杜尚不明白:“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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