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無我
九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嘎嘎嘎”所吸引,并不知道師清漪在看她的手腕。
她捏著“嘎嘎嘎”輕輕擠了擠,聽著它發出的聲音,眼中隱約幾分笑,目光看上去也很干凈,像還未被世俗污穢所沾染的一張白紙。
洛神盯著九妹看。
師清漪站得很近,也仔細地看著九妹的眼睛,細到九妹的眉,眼角,睫毛。
九妹的臉被遮得嚴實,只憑一雙眼睛認人其實是非常難的。除非對這人已經十分熟悉,并且心里的假設已經在往這人的身上靠,發現越看越對得上以后,才會豁然開朗。
師清漪越是這樣端詳,呼吸越是明顯了些。
這還是師清漪第一次看到九妹的這種眼神,心里所受到的沖擊一時之間更是比剛才看手腕時還要劇烈,難以形容。
原來……這個女人曾經也擁有過這樣的眼神么。
但宋熙寧年間,她們卻對此毫不知情。
就像是一株藏在角落的細小野草,它看上去和周圍的野草也沒有任何區別,就算她們經過了它,也不清楚它究竟是哪一株。
直到有一天,這株小草改變了它的位置,并開出了和別的野草不一樣的花來,她們這才注意到它,但并不知道它就是當初那株毫不起眼的小草。
九妹收起“嘎嘎嘎”,抬起頭來。
師清漪和洛神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九妹道:“多謝你們。”
師清漪聽到她居然會說謝,更是意外,面上笑了笑:“不必客氣。”
九妹又道:“待我回山林時,會將‘嘎嘎嘎’還給你們。只是……”
她欲又止。
“只是什么?”師清漪問她。
九妹道:“主人今夜還是在你們的竹舍歇下么?她未曾吩咐。”
雖然夜并沒有說,但師清漪猜到長生應該會讓夜再留一晚。昨天晚上,是師清漪和洛神的幻影在竹舍里陪著,現在換了她們本人,以長生的性子,肯定還是希望能夠一起在地榻房里睡,長生自然盼著夜也能在。
“應該是。”師清漪說。
九妹聲音放低了:“那我能不進竹舍去尋你們么?我候在竹舍外頭,給你們提醒,你們便出來與我見面,我再將‘嘎嘎嘎’還給你們。”
洛神道:“以何為信。”
九妹隨口吹了個口哨,道:“我到時發出這般聲音,你們便曉得是我。”
雖然古人也多有擅口技者,也能吹出這種聲音,但九妹所表現出的感覺和這種并不一樣。
九妹的這種口哨聲,其實帶著一種微妙的意味。
師清漪熟悉很多暗地里的堂口,雨霖婞那邊就有,那些堂口里混的那些男人們,很喜歡以九妹的這種方式吹口哨。而如果是和他們時常混在一起的女人,也會吹這樣的口哨,它是有些輕佻的,帶著些痞里痞氣,玩世不恭的味道。
曾經葉臻就很會吹這種口哨。
“好。”師清漪眼底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她看著九妹,又問道:“九姑娘,我能否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九妹得了“嘎嘎嘎”,對她們兩的印象是不錯的,點頭道:“你說。”
師清漪看著她臉上的面巾,說:“你和你的那些姐妹們,為何每個人都以面巾覆面?”
九妹被師清漪問得有些愣住。
師清漪不疾不徐,說:“自從我初次見到你們,你們便皆以面巾覆面,相識也算久了,卻從不知你們的模樣,心中很是好奇。若有何處問得不妥當,還望九姑娘勿怪。”
九妹道:“以往從未有人問過我這般問題。”
師清漪笑了笑:“九姑娘不方便答,我便不問。”
九妹卻搖了搖頭:“我可以回答。”
“請九姑娘賜教。”
九妹眼中隱約有些不甘,道:“因著要……‘無我’。”
無我。
師清漪將這個詞放在舌尖咂摸了下。
雖然佛家里也講究無我,但是這里九妹說的無我,絕不是佛家里那個無我的意思。
這里九妹所說的無我,恰恰是一種沒有自我的悲哀。
每個仆從都蒙上面巾示人,像一個個相同的空白符號,背景。今天誰站在夜的身后,和明天誰站在夜的身后,其實并沒有任何區別,也沒有人會注意她們。
她們本是有模樣的,但因為面巾的存在,她們其實算是“沒有模樣”。
她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幾乎不怎么說話,聲音也總是沒有任何的起伏。即使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蒙面以后,看上去卻沒有任何自己的特點,她們何時到來,何時離開,也沒有人能準確地去區分她們,連她們自己都混沌不清,沒有自我。
以至于明明師清漪一家與她們也曾走得那么近,卻從未真正接近她們,了解她們。
“是夜姑娘這般要求你們的么?”師清漪輕聲問。
九妹的目光又有些迷惘:“……我不曉得。”
“不曉得?”
“以往我并未想過這個問題。”九妹道:“我只是認為,我應該要蒙上面巾,姐妹們也是如此想。但是……主人并未說我們一定要蒙面,主人未曾如此要求我們。”
師清漪大概猜到了,這或許是那些仆從意識深處的想法。
夜并不會去強求她們。
但是對夜而,她們戴著面巾,又或者不戴面巾,和她都沒有任何關系似的,她并不關心。反正她知道誰是誰,或許是這樣,夜才會一直默許,也不會去問。
九妹低下頭:“我……不懂主人。”
師清漪默默地看著。
如果不是長生今天告訴她,有九妹這么一個人,當年那些時間里,她都不知道哪個才是九妹。而現在九妹站在她面前,她可以這樣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九妹的眼睛,與她說話,也是第一次這么清楚地聽見九妹的聲音。
尤其當她心中有了那個確定的想法以后,現在她對于九妹的這種觀察,感覺更是既離奇,又恍惚。
卻又那么情理之中。
九妹察覺到了師清漪的目光,道:“你為何這般看我。”
師清漪鎮定自若:“九姑娘,這是我們首次這般與你交談,首次這般看你。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覺得我有意思么?”九妹并沒有后退,反倒有了些欣喜,道:“除了主人與姐妹們,以往沒有人這般近地與我說話。”
師清漪點了點頭,又說:“你的眼睛生得很似我認識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