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老錢的話,愣了愣。
當朝如前朝之制,鹽鐵歸朝廷專賣,設司鹽校尉專司鹽務。這個官職雖不算很高,卻關乎民生,且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肥缺,非皇帝一等親近的臣子不能任。
萬安館的客舍,在海鹽縣城中不算最好,但吃食乃是無可爭辯的第一,尤其以各種海產烹煮見長。從前任主人時起,能跟萬安館爭一爭味道的,就是這聚賢居。
聚賢居的主人楊申,也是個做了多年客舍的,以夸夸其談和為人吝嗇出名。關于他的關系,我倒是聽人提過一嘴,說過他有遠親是雒陽高門,只是此人慣來愛吹牛,沒什么人會拿他說的當回事。但如今聽老錢乍地如此說起,我不禁警覺起來。
姓楊的親戚,姓沈的京城高門……我立刻就想到了淮陰侯府。
會這般巧么?我一時有些躊躇。
“楊申?”郭維在一旁聽到老錢的話,不以為然,道,“他說的話豈可信得,連雒陽的皇帝都跟他是親戚。縣長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豬油蒙心,連他的話都信。”
我沒答話,沉吟片刻,對老錢道:“老錢,你去打聽打聽,那信任司鹽校尉的名諱。最好來歷也問清楚,哪里人,做過什么官,出身如何等等,越細致越好。”
老錢應下,問:“夫人,那些船戶……”
“不必理會。”我說,“既然楊申要靠縣長搶那生意,便讓他搶去。”
老錢狐疑地看著我,答應下來,片刻,走開。
看著他的背影,郭維面上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長。
“既如此,想來過兩日我也不必再送魚來了。”
“為何?”我問。
郭維朝老錢離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寒食節里,船戶買點心最多,集賢居將這么大的生意占了去,萬安館若還似往年那般做許多出來,豈不是要虧?”
我不以為然:“不會虧,我自有辦法。你明日后日仍按我等方才商議一般將貨送來,務必要好。”
郭維有些詫異,少頃,笑了笑:“都說夫人雖年輕,卻是生意好手,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看看他:“如何不假?”
“這萬安館當年境遇誰人不知?那敗家子將老父氣死,整日游手好閑,萬安館在他手上破破爛爛,賣也無人敢要。夫人接手之時,許多人還盤算著夫人做不下去好低價盤了,不料兩年過去,竟是風生水起。”
這話聽著倒是受用。這兩年我的確費了不少心思,不過樂在其中,倒也不覺得十分累人。
“老三過獎。”我說,“不過只有些尋常見識罷了。”
“哦?”郭維雙手抱胸,靠在我旁邊的墻上,注視著我,“夫人這些尋常見識,我卻是不會,若得了閑,教一教我如何?”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頭微微俯著,注視著我,目光帶著些微的灼熱,唇邊勾著淺笑。
我心想,怪不得此人總能招惹女子,果然是個調情的行家。
“閑暇何時沒有。”我亦笑了笑,瞅著他,將聲音放得輕緩,“老三果真想聽?”
郭維的目中閃過些光亮,笑意更是深邃。
“自是當真。”他說,“我今夜留下,就今夜如何?”
他尚未成家,在海鹽縣城中也沒有屋宅。我當年來到海鹽之時,見他的海貨好且價格公道,便與他約下,他但凡有了新貨,便優先送來萬安館來,好處是若萬安館中有空房,他和手下的幫傭可以免費留宿。
我仍笑著,不緊不慢道:“老三自己就是個生意好手,知曉的比我多多了,哪里用得我來教。”
郭維不置可否:“哦?比如?”
“比如,你后面那兩駕車里,桶中有一半不是海產。”
郭維笑意倏而凝在了臉上。
我也看著他,意味深長:“縣長之事,方才老三也聽到了。想來日后風聲要變緊,老三再要行事,還請離萬安館遠些。你我主顧一場,莫怪我不曾提醒。”說罷,我不再與他多,自若地轉身離開。
郭維販私鹽的事,我一直是知道的。
海鹽一帶,自古乃是產鹽之所。販鹽獲利之高,乃是尋常生意所不及,故而就算在前朝有嚴刑峻法之時,民間私設鹽灶煮鹽販賣,也不曾禁絕。到了如今,法紀廢弛,官宦貪腐,販賣私鹽更是成了風氣。像郭維這樣四處討海過活的魚販,順手倒賣倒賣私鹽,乃是尋常之事。
他每月進城數次,大多會將鹽藏在桶里,光明正大地假裝成交易漁獲,賣給鹽幫的人。不過這是郭維的事,只要不曾打擾我,我自會當作什么也不知。
郭維不是蠢貨,知道利害。我提點過之后,他卸了貨便離開了。
將近正午的時候,老錢也回來了,向我稟報道:“夫人,那司鹽校尉的來歷,我打聽清楚了。名叫沈欽,字仲敬,司州河東人氏。似乎是個什么亭侯,去年入京為官,似乎來頭還頗大,說是太后的族親。”
其實他說出這名字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他是誰。
沈氏支系不多,而桓氏與沈氏來往親密,所以對于沈欽此人,我仍然還記得。他確實是太后的族親,跟沈沖的父親淮陰侯沈延是族兄弟。不過從前,他一直待在河東老家照看祖產,不曾入朝為官。我并非淮陰侯府的人,就算他曾經有幾次入京,我也只是聞得其名,不知其人。
既然不曾見過面,我又已改名換姓,那么就算他與我面對面,也不會知道我是誰。
“這位校尉,如今在何處?”我問。
“還在嘉興。”老錢道,“聽縣府中的府吏說,過不得幾日就要到海鹽來巡察。”
我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