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如海勸了黛玉回去休息,便睡下了。說是睡下,也不過是閉目養神罷了。這兩日精神頭好了許多,每日都可以稍坐一會兒,不比前幾日只能躺著。
黛玉年紀小,還不懂,只以為父親的病終于有了起色,歡喜得什么似的,整日伴著父親說話,憧憬著日后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的日子。
如海心中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但也不忍讓女兒傷心,便瞞著,直到這一天。原以為會同前幾日一樣無法輕易入睡,但是這一晚,林如海才躺下,便恍惚的睡去。
如海不明白,才閉上的眼,為何還能看見這一切。本是一片暗黑,漸漸地在遠處聚集了一個白色光點。耳畔隱約傳來聲響,那豆大的光點也愈發的大了。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林如海側耳聽了,似乎是在叫他。想起老人們說過的,彌留之際,會有黑白無常來人間拉魂。他們一黑一白,口中念著人的名字,確認無誤之后便用鎖魂鉤將人的魂靈勾了,帶往地府。如海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一向奉行敬鬼神而遠之。可此時,他覺著這老話似乎是有道理的。瞧著眼前的場景,除了還未顯現真身的黑白無常,可不就是同傳說的一樣嗎。想來那白色的光圈處,就是地獄的入口了。他倒是不懼怕什么,這么多日子怕就是等著這一天呢。只是有些好奇,真不知這陰曹地府是個什么模樣。
林升又喚了幾聲,只見床上的人仍舊是雙目緊閉,一動不動,記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這太太剛生了小姐,一堆事兒等著老爺做主,可這會兒老爺卻偏偏暈了,鬧得前頭和后院都不得安生。
外頭又來了兩個管事兒的請示,林升隨意打發了,壯著膽子推了推床上的人。大夫已經說了老爺并無大礙,但他還是得想些辦法讓他快點醒過來。
林如海往白光處走了幾步,等著黑白無常來接人,忽而那聲音就停了。他四下里看了看,背上又被人推了一把,直將他推進了白光里頭。如海緊閉雙眼手上虛空一抓,待穩住腳步便想睜眼看看眼前的景象,心下還在想著這陰曹地府到底是何模樣。
林升見老爺睜開了眼,激動的都找不著調兒了,好半晌才說得了話,“老爺,老爺您可算是醒啦,可還覺著暈嗎,要不要再讓太醫來看看?太太那里太醫已看過了,說是無甚要緊的,只是太太到底有些年紀了,月子里要好生保養。老太太那里也著人去報信兒了,老太太高興得很,賞了闔府上下三個月的月錢。去榮國府報信的人,奴才也安排了。這會兒后院那里也收拾的差不多了,您看要不要過去看看?”
林升說了這么一大堆的話,連氣兒都不帶喘的。林如海只能聽著,毫無機會插嘴。趁著這當口,林如海眨眨眼,四周看了一圈。熟悉的擺設,熟悉的臉孔,終于確信自己并未置身于陰曹地府之中。而且若是沒記錯,這房中的擺設,該是京城林府才是。那么他如今算是什么?借尸還魂?可他還是林如海;黃粱一夢?無論如何也夢不了一生吧。
“林升,”林如海一開口才發現他現在的聲音雖然帶著些許喑啞,但一點都不似之前病入膏肓時那般弱不可聞,“我這是怎么了?”
林升猶豫了,看樣子老爺是不記得了,那他是說還是不說?
林如海皺眉,自己撐著在床上坐了起來,“問你話呢,難不成有什么難之隱,何故吞吞吐吐的。”
林升無法,又往床邊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回老爺的話,您才剛在產房外頭聽到了小姐的哭聲,一時激動,便,便暈了過去。”
林如海看似沉穩的坐在那里,心里卻是七上八下,如百爪撓心。多虧了在官場沉浮的二十多年,才沒讓他再次暈過去。這樣熟悉的地方,加上林升的話,如海哪里能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他這一生,如此失態的情狀,除了從貢院出來那次,便只有玉兒出生那一回了。憑他上輩子見過多大的世面,便是跟那人持劍相對時,林如海也不曾有絲毫畏懼。然而此刻,他是真的慌了。明明上一刻還是一個行將就木之人,臨睡前才跟女兒說過話,現下卻回到了多年以前,初為人父的時候。
林升見老爺又愣在那里,覺得果然說實話并不好,暗自后悔。只是想起后頭的情況,少不得再次壓低了聲音提醒,“老爺,您要不要先去看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