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和尚是非要說個清楚明白才肯罷休。
不過也是,他明日離開,不能讓他心存遺憾。
“大師坐下說話,”宋春雪從納戒中取出一壺酒,“能喝嗎?”
慧能看著酒壺不說話。
“應當是不能的。”宋春雪坐在趙大人坐過的石臺上,仰頭喝了口酒。
早上的時候,她甚至不能正眼看他,內心十分抗拒。
這會兒,她心境平和許多,目光落在慧能的身上,從頭到腳,仔仔細細。
他如今應當不是窮和尚,淺黃色的僧衣料子柔軟舒適,外面的袈裟是絲綢的,手上的念珠是羊脂玉的,身上沾染的檀香味濃烈入骨,應當也是上乘的檀香,從骨子里透著股貴氣。
也對,京城一般沒有窮和尚,香火鼎盛的寺廟怎么會差錢。
不像他還是江樹明的時候,幾年不做新衣,鞋底破兩個洞也不舍得丟,踩在溏土路上,甚至會留下清晰的腳掌紋。
他們打量著彼此,許久沒有語。
“想說什么便說吧,別在心里留疤。”
宋春雪看向遠處的天空中迎風靜立的鷂子,“其實我早就放下了,不然也不會走上修行路,你不用覺得愧疚。”
慧能看著她的衣衫,榴娘說的沒錯,她穿這身很好看。
除了五官能讓他辨出她是宋春雪,她跟從前判若兩人,脫胎換骨。
“其實沒什么可說的了,遲來的道歉你不需要,山高水遠你已經獨自跨了過來,我說什么都像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歷劫的我魂魄不全,為人遲鈍,做過很多讓你氣憤傷心的事,那并非我的本意。”
宋春雪聽得明白,不由抬頭嘆息一聲。
“所以說我們都在歷劫,這世間的大多數夫妻莫不是如此。如今的你定然是飽讀經書的大法師,而那時的我們大字不識幾個,倒著提起來也控不出兩滴墨水來,如今看來好像缺失了靈智,做出再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奇怪。”
她回想起從前養孩子的小事,笑著感嘆,“不是很多人也說了,要不是孩子小時候有胎神照看,他們能不能長大也不一定,全靠命硬。”
哪怕江樹明那時還活著,干活的時候孩子們都是關在家里的,從炕頭上摔下來,尿在地上還活泥巴是常有的事,甚至她看到過老四將地上跑的蟲子往嘴里塞過。
如今想來忒不可思議,他們母子好好的活著,本身就是上天的厚待。
也不知道當初腦子是怎么想的,都那么窮了,就非得生那么多孩子大家一起受苦嗎?
但別人都在生,也想著孩子他爹就一根獨苗受人欺負,不如多生幾個兄弟相互幫襯。
“我們本不該再見的,你既然是歷劫,就不該想起那段記憶。回去了讓你師父幫忙忘掉,不然余生你的修行路上都是牽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大法師更應該斬斷紅塵,潛心修行。”
宋春雪語重心長道,“愿你早日修行圓滿,脫離苦海。”
慧能帶出笑意,眼底彌漫著霧氣。
“好。”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慧能從五歲時便去了佛寺,成了小沙彌,沒人告訴他的身世,但寺廟里的方丈主持都很疼他。
二十歲時,師父說他生性敏感,固執良善,這一世最難過的就是情關,稍有不慎便全盤皆輸,佛心不保。
需要想個法子瞞天過海,巧妙的避開此劫。
幾位方丈便想了個法子,抽出一縷魂魄留在肉身內,其余魂魄在早就備好的軀殼里渡劫。
本來江樹明去世之后,他的靈魂回到本體肉身,隨著記憶的消除,這一劫便渡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