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四章沉渣泛起
齊府今非昔比,順天府的衙役直接從外面長驅而入。女眷們紛紛躲避,就有以前與應天府常有來往的管事的出面,那幾個衙役請到旁邊偏廳坐了。
那領頭的衙役大搖大擺地在椅子上坐了,眼睛四周掃了一下。因為齊家的主子沒有出面頗有些不滿,但那管事卻是相熟的還多少有些交情,便又收斂了幾分。
“兄弟身上有差事,要早點回去交差,這茶就不喝了,趕緊把人交出來吧。”這衙役將排票拍在桌案上,開口道。
齊府沒有了往日的威勢,但好在銀子還是有的。這管事的歷來辦慣了這樣的事,陪笑上前,給那衙役倒茶,輕輕巧巧一錠元寶便落入了那衙役的手中。
“羅頭,萬歲爺下旨免了府里的罪過。這怎么又要拿人,是個什么由頭?”管事的問道。
這被稱作羅頭的衙役掂了掂手里的銀子,一撮牙花子,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去了就知道了。”羅頭道。
這管事的見羅頭這個樣子,已經明白是嫌錢給的少了。不過是小小的衙役,若齊府還是過去的光景,他們怎么敢這樣粗聲大氣,嫌東嫌西。管事的心中感慨,但他最是有機變的,知道此時若不大出血,不僅打探不到消息,還是讓主子們吃虧。
管事的依舊陪笑,將茶捧給那羅頭,就是又將兩錠銀子塞到羅頭的手里。
羅頭又掂了掂,估計三塊銀子加起來總也有十幾兩,便是將些分給一起來的人,剩下的也抵得上他一年的差銀,便將面色緩和了。這管事的忙又奉承了幾句,見羅頭受用,才又提起方才的話頭。
“……便是有事,如今二爺要在家守靈,二太太、****奶都是女眷,不便拋頭露面。府尹大人要問話,咱們打發人跟著羅頭去就是了。”
京城中這些大戶人家的主子,便是真的被人告了,也不會親身到衙門去,不過是尋個由頭打發管事過去替代了就是了。
“咱們也是老相識,我便跟你說了……”羅頭便將抓人的由頭說了一遍,“頭一樁,便是你們家那位姓馮的五姑爺,他遞上狀子來,告的是你們府里的二太太和****奶,殺害了你們府里的五姑奶奶,就是他娘子叫齊氏婉容的。”
“第二樁啊,就是你們親戚鄭家大爺打死人的案子又發了。苦主重新遞了狀子,這次不僅鄭家大爺有事,還連帶地告了你們府里的二太太和二爺,說他們仗勢欺人、私了人命案子。”
這管事的聽完羅頭說話,面上就見了汗。
“大人吩咐下來,人犯一定要立時帶到。兄弟們要通融,也通融不了的。”羅頭最后道,“還是快請這幾位出來跟咱們走了,大家方便。”
…………
齊府前廳
“是姨媽來求我,我卻不過情面,去過順天府說情。只是那戶人家不肯松口,我只得作罷。”齊修道,“后來,是二太太,進宮去見了娘娘,回來就找了我去,拿了娘娘一道手諭……,最后那家撤了狀子。”
齊修是長房長子,剛剛出了大理寺的牢獄,又要進順天府的,這對齊家簡直是雪上加霜。他們心里都清楚,類似這樣的事情,他們過去辦了不只一樁。有的甚至不需要親筆寫信親自出面,只需要派管事送個帖子,便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包括人命案子。
不過現在,過去看做是芝麻般小的事情,卻成了能壓死他們的大山。
“又是她”齊二老爺撫額長嘆。
“你娶的好房里人,禍害自家兒女還不夠,還害了修兒”大老爺遷怒道。
齊二老爺只低了頭,并不爭辯。
“你就先跟著去衙門,總會想法子打點,救你出來。”大老爺狠狠心對齊修道。
也只能如此,那些衙役已經在外面催促了。
齊修只得出來,大老爺、二老爺送了出來,因使了銀子,那衙役也不捆綁齊修。
“女眷可否……就免了?”齊修與衙役們商量。
這排票里要提的人還有齊****奶,若她到公堂拋頭露面,他做丈夫以后還有什么臉面。
“不是咱們要為難二爺,是府尹大人發了話。”羅頭道。
這便是通融不了了。
“去后面叫****奶來吧。”大老爺吩咐道。
“那二太太?”
“她已經死了。”大老爺看了一眼二老爺道。
幾個衙役對視了一眼。
“并不是不信大老爺的話,只是,二太太是重要人犯,衙門里的規矩,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活人都顧不得了,何況是死尸那,大老爺擺擺手,便有婆子去后面抬齊二夫人的尸首來給衙役們驗看。
“二太太倒是死的痛快,不然還要受這番羞辱。”旁邊服侍的婆子竊竊私語。那順天府不比大理寺,若是開堂斷案,少不得有百姓圍觀。
…………
齊府石榴院
齊****奶本來正在喝藥。這些天府里亂糟糟的,這后宅都是她一力維持,又因為受了驚嚇,大悲大喜,又要為容氏守靈,她這身體便支撐不住。聽著小丫頭的稟報,齊****奶手一抖,那藥碗便跌落在地下,打了個粉碎。
齊****奶臉色很不好看,冬兒忙彎腰收拾碎瓷片。
“你說什么?”齊****奶不可置信道,“那馮登科不是跑了嗎,還有消息說死在外頭了,怎么會回來,還到順天府……告狀……”
“……必是聽到了消息,這就來落井下石了。”冬兒皺眉道。
“這無恥之徒,忘恩負義他們夫妻合伙,弄什么彈劾,要害大舅哥,五姑奶奶是病死的,他家中可是認可了的。一應喪事還是齊家為他辦的,當初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現在空口白牙地來誣陷,想要得好處,做他的春秋大夢。”
****奶一口氣罵完,便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冬兒已經將地上收拾干凈,又忙過來替****奶捶背。
“那府尹大人就聽信了他一面之詞?”冬兒問那小丫頭。
“……管事的問了那衙役,衙役說有人證,說是親眼看見了……”小丫頭說了一半,看了眼齊****奶,便低下頭去。
“什么人證?是誰?”齊****奶忙問。
“那衙役不肯說,只說是咱們府里的人。”小丫頭道。
齊****奶眉頭深鎖。
“還有二太太、二爺也被一并告下了……”小丫頭繼續說道。
還沒等她說完,便有兩個婆子從外面進來。
“請****奶收拾收拾,立刻到前面去。”一個婆子開口道,“這是大老爺的吩咐。”
齊****奶明白,這是齊府不再護著她,或者說想護也護不住她了。
“我……”齊****奶只說了一個我字,便覺得嗓子眼一甜,哇地一聲吐出口血來。
…………
約略盞茶功夫,就有兩個婆子帶了齊****奶來了,冬兒并兩個小丫頭跟在后頭,都已經哭紅了眼睛。
齊****奶走到齊修身邊,齊修見齊****奶一臉憔悴,神情中添了幾分少見的嬌怯,不由嘆了口氣,握了握齊****奶的手。齊****奶抬起淚眼望著齊修,夫妻多年,磕磕絆絆,這一刻兩人難得的靠近,竟生出幾分患難夫妻的恩愛之心來。
“老爺,”方才去抬齊二夫人尸體的一個婆子從后面跑過來,“老爺,二太太……”
這婆子氣喘吁吁地到了眾人跟前,“二太太,二太太她……”
眾人往這婆子身后看去,就見兩個婆子左右攙扶著齊二夫人走了過來。
“你,你不是死了嗎?”大老爺驚道。
齊二夫人腳底虛浮,一張臉上泛著死氣,但很顯然卻是活的。
“這是怎么回事?”大老爺驚訝過后,便發起怒來。皇上下旨免了這一家子的罪過,并沒有單獨提到齊二夫人,因此大理寺也將齊二夫人一起放了出來。但是他們都知道,齊二夫人是必須要死的。他囑咐了大太太去辦這件事,這一晚上過去了,齊二夫人本應該已經變成了尸體。
婆子們都不說話。
“去叫大太太來。”大老爺吩咐道。
大太太很快就到了。
“昨個已經安排好了,話也說清楚了。誰知她不肯自己了斷,又威脅那幾個婆子,說是誰逼死了她,大爺、五爺,還有璋哥兒會給她報仇那。”大太太有些沒好氣,“老爺聽聽,我也怕大爺、五爺和璋哥兒以后將我當做仇人。”
大老爺幾乎氣了個倒仰。
“你,真是無恥,無恥”齊二老爺渾身發抖,指著齊二夫人罵道。
原來那天夜里,齊二夫人打定了主意,在大理寺的獄中她已經嘗過了面對死亡的滋味,如今僥幸被免罪,她可不想再去死。因此她潑了那杯毒酒,用蠟燭燒了白綾。她相信,只要她堅持下去,齊二老爺是心軟的,她的兒子們也不會真的看著她去死。
她以后還想做個富貴的老太太,含飴弄孫。
那幾個婆子竟真的沒有動手,她等到了天亮,卻又突然出了這一樁事情。
“老爺,念在咱們夫妻多年的情分,我為老爺生育了幾個兒女的份上,老爺千萬救我啊。”齊二夫人聲淚俱下,上前去要拉齊二老爺。
齊二老爺仿佛看見了蒼蠅一般,露出嫌惡的表情,幾乎是本能低揮手甩開齊二夫人。
齊二夫人是凍餓了幾天的人,哪里禁得住,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頓時頭破血出。
大太太在旁冷冷地看著,心道,給個機會讓她可以體面地死,她卻偏偏不識好歹,如今這樣,自取其辱,能怪的了誰。
“夫妻情分,你毒害萬姨娘和我的孩子的時候可想過夫妻情分?便是你自己生下的,你心里可真的有他們?你做下那些事情的時候,就不知道會讓他們跟著沒命。你,你這個自私透頂的……毒婦。”
齊二老爺是斯文慣了的人,極少這般罵人。
“帶走,帶走,我齊家沒有這樣的人。”齊二老爺扭過臉去。
那些衙役最會看風色的,也聽得了些消息,因此對齊二夫人就不客氣,一個衙役上前抖開鎖鏈,就將齊二夫人鎖住往外拖。另幾個衙役上前,要帶齊修和齊****奶走。
齊****奶撲到大太太腳下。
“老爺、太太,一定要救我,救二爺。”齊****奶哭道。她這一走,府里顯然就是大太太一人當家。齊府就是沒有了權勢,卻還有銀子,若是大老爺、大太太肯花銀子,或許就能救回她來。
“別怕,你沒做那樣的事情,自不會讓人混賴你。”大太太淡淡道。
這樣的話當然安慰不了齊****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邊衙役在催促,齊****奶只得起身。冬兒帶著兩個丫頭跟上來。
“衙門是什么地方,還許帶奴才伺候的?”一個衙役道。
齊****奶讓冬兒止步。
“你趕緊將我的嫁妝都收攏起來。”齊****奶小聲吩咐冬兒,“若大太太不肯為我打點,你知道我的銀子在哪……。還有,趕緊去通知侯爺……”
冬兒哭著連連應了。
衙役將人帶走,這前廳立時安靜下來。
難道齊家真的在劫難逃?平時來往的親朋如今都對齊府避之唯恐不及,沒了容氏,又有誰能來搭救他們?大老爺、二老爺都是一臉疲態,癱坐在椅子上,大太太也有些無措。誰都沒有注意到,方才站在旁邊一不發的齊儉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蹤影。
齊攸一直守在靈堂,卻也知道了府里發生的事情。墻倒眾人推,沒有事還要來踩上幾腳,何況現在人家是有怨抱怨來的。不僅是京城中,這天下的權貴大多一樣,得勢的時候依仗著權勢橫行,若是一朝落敗,說不得都要如數償還。
齊攸心中矛盾,守到晌午,也不見有人請他去用飯。即便是有人來請,齊攸自也是不肯在這里用飯的。
齊攸又在容氏靈前磕了頭,便徑自回了抱樸園。
…………
抱樸園,荀卿染聽了齊府發生的事情,不禁又嘆了一回氣。
鄭元朔死有余辜,但鄭姨媽卻可憐。齊婉蓉死因蹊蹺,但是馮登科卻是十足的小人。
“四爺,咱們派人去衙門里打聽打聽吧。”荀卿染對齊攸道。
齊攸正捏著兒子肉呼呼的小手,聞點了點頭。
“從那邊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打發人去了。”齊攸道。
…………
衙門前自古好景觀,順天府衙也不例外。這天天氣晴好,府尹還沒有升堂,衙門外面圍觀的百姓就已經擠了個人山人海。京城之中,最不缺少的就是官,大大小小的官。既然是官,有風光的時候,少不得也有那落敗的。因此衙門里審個把這樣的官,并不是稀奇的事。不過若真的是世家大族、高官貴胄,即便是犯了事,一般也輪不到順天府來管,多是大理寺負責。
齊府這樣一夕落敗,卻畢竟曾經是國公府,而且這被提到案的案犯中,還有兩個女子,便是齊府當家的太太和奶奶。普通的老百姓平日哪有機會見這樣的人物,自是蜂擁而至,勢必要瞧個稀奇。
府尹大人還沒有來,兩邊的衙役早就擺好了架勢,一聲鼓響,就有衙役推了齊二夫人和齊****奶走上堂來,原來是要先審謀害齊婉蓉的案子。
圍觀的百姓頓時都激動起來。
這衙門的規矩,凡是女犯過堂,必得是著單衣,還不能穿鞋。齊二夫人經過這幾天的幾番折騰,如今的樣子早沒了半分體面。齊****奶雖然是素服,臉色蒼白,卻還有幾分端麗。
一群半老婆娘擠在人群前頭說笑。
“瞧那模樣,都慈眉善目地,怎么竟都這樣心狠?”
“嫂子殺害小姑子,嬸子殺害侄女,要是咱們這樣人家,不過吵幾句嘴,那極厲害的,互相抓幾把。嘖嘖,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
“可不是,面上各個是菩薩,那心里可黑著那。”
“這些人啊,就講究個面子光,里子烏爛著那。”
“現在可是面子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