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斐懶散地?打?了個呵欠,坐在玉石桌前?,對?鏡梳著拂動的發。
青絲被神力裹挾著,如在水中,如海藻般漂浮。
直到覺得沒趣了,姜斐才起?身,一步一步,赤腳朝殿外走去?。
自從殺神陣后,又歷經這數個小世界,她竟然習慣了走步。
她抬了抬手,周圍的結界如聽?見?召喚,瞬間消失。
殿外的人幾乎立刻朝她看來。
姜斐一眼便看見?仍站在不遠處的戎離,只調侃著笑道:“小太子還沒離開?”
戎離死死盯著她,原本平靜的眸,眼眶又紅了。
姜斐憐惜道:“小太子,你這般,旁人還以?為我死了,你在給我哭喪……”
“姜斐。”一旁,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姜斐不耐地?側眸,自歸來,第一次看向那道白影,而后眉梢微揚。
連迦變了模樣了。
當年腦袋上光溜溜的害羞小和尚,后來墨發高束成馬尾的華麗少?年郎,如今,變化好大。
——他的頭發成了如雪的白,很長,一直垂落到膝蓋下?,被神力震著微微涌動著,清魅的眉眼添了憔悴,令人生?憐,眼尾泛著紅,映在蒼白的面色上,儼然如血滴一般。
如雪地?綻放的血花。
白衣,白膚,白發。
一如既往的,美。
姜斐緩步走到他面前?,從他的眉眼,到鼻梁,到唇角,一一細致地?看完:“小和尚,你變了。”
她呢喃。
連迦卻笑了起?來。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叫他小和尚,所以?,不是做夢。
他像無數次在夢境中見?到的那般回應:“姜斐,好久不見?。”
姜斐伸手,指尖輕觸了下?他左眼眼下?,指尖沾染了一滴水珠:“姻緣線可曾拿到了?”
連迦的睫毛輕顫了下?,怔怔望著她,不語。
只是伸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十指交纏。
姜斐縱容著他的動作,依舊懶懶地?笑:“我在人世待了數百年,知道了一個道理。”
她將手從連迦的掌心抽出:“一日為師,終生?為……母。”
連迦雙眸一震。
姜斐故作苦惱地?思索了好一會兒,方道:“若這般算,你便是喚我一聲‘母親’都不為過。”
連迦愣住,如何都沒想到,她竟會說……母親?
“姜斐……”他剛要開口,一股細膩的媚香傳來。
姜斐饒有興致地?抬眸,只看見?一道火紅的影子正朝自己這方飛來,待那人落地?,昳麗的臉上仍帶著幾分慌亂,卻在迎上她的視線時,眉眼微垂,扯出一抹如往常般嬌媚的笑:“神女。”嗓音低啞,帶著刻意?的低軟。
姜斐望著那張絕艷無二的臉,依舊美得如此張揚,她也笑了起?來:“小狐貍。”
“上次神女將在下?送與神女的信撕了,在下?便一直傷心欲絕……”容緋的語氣仍舊半真?半假,目光卻始終緊盯著她,說到后來,喉結驀地?上下?滾動了下?,停了話?頭。
姜斐等著他余下?的話?,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只“失落”地?搖搖頭:“小狐貍,不若回我宮宇,繼續說?”
容緋看著她,眼中帶著幾分訝色與亮光,很快頷首:“好啊。”話?落,便要隨她而去?。
“姜斐,不要……”連迦的聲音響起?,過于細弱。
姜斐轉頭,一眼便望進連迦無助的雙眸中,帶著細細的哀色:“不要……”
不要什么,他卻始終道不出口。
一旁的大龍也輕輕爬到姜斐手邊,看了眼連迦,又輕輕蹭了蹭姜斐的手背。
姜斐摸了摸大龍的小腦袋,順著它的視線看了眼連迦:“乖孩子,你可不能學我,被美色所誤便不好了。”
大龍縮了縮腦袋。
姜斐輕笑,看向連迦:“我方才說得確是過了些。”
連迦喉嚨一緊。
“你若真?喚我‘母親’,你我還曾締結過姻親,那豈不是……亂了?”姜斐自顧自地?搖搖頭,“不若這樣,你也別?喚我母親了,我也算認識你父神,當年你父神曾央我護你,你便喚我一聲……”
說到此,她默了默,似乎在算著輩分,而后欣喜道:“姑姑,如何?”
她最終貼心地?把那句“姑奶奶”憋了回去?。
連迦的臉色更白了。
姜斐卻滿意?地?頷首,轉身便要繼續回寢殿。
“姜斐……”連迦還要說些什么,抬腳朝她追來。
姜斐卻猛地?揮袖,袖風裹挾著神力襲向連迦。
連迦的身體不受控地?退至遠處的古木前?,后背重重砸到古木上,吐出一口血來。
姜斐側了側頭,倒沒想到三千年未見?,他竟這般弱了,卻仍舊未發一便要合上宮宇大門。
“姜斐,我再未曾剃過發……”連迦低弱的嗓音,隨風聲傳來。
姜斐轉身,垂眸,關了大門。
容緋看著姜斐的動作,始終含著一抹笑,一未發。
直到姜斐看向他,眉梢懶洋洋地?揚了下?:“看什么?”
容緋方才斂眸淺笑了一聲,搖搖頭:“神女只喚我進來,我心中甚是高興。”說著,他走上前?,輕輕撫了下?她的發,如同殺神陣前?,他曾做過的那樣。
姜斐縱容著他的動作:“小狐貍,我還以?為再見?面,你會成六界共主呢。”
畢竟,當年殺神女,他功勞頗偉。
容緋本撫著她長發的動作一頓,片刻后低聲柔道:“比起?當六界共主,我更想當……”
“嗯?”
“連迦上神的父親,或是……姑父。”
姜斐眼神一亮:“這番話?一會兒離開時,可不要忘了同連迦說。”
“沒良心,”容緋低低抱怨一聲,“連迦上神被你親手養成了上古神體,我若說了,豈不是要被上神害了。”
姜斐笑出聲來:“那敢情好。”
男子爭斗什么的,她最喜歡看了。
容緋委屈地?搖搖頭,下?刻伸手,憑空抓過桌上的酒壺杯盞,自曝狐尾墊在膝蓋之上,一雙媚眼直勾勾地?盯著姜斐。
姜斐低笑,熟練地?枕在他的狐尾上,看著他徐徐倒出一杯酒,喂到自己唇邊。
她啟唇,就著他的手徐徐飲下?。
就像中間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如既往。
一滴酒濺落在姜斐的唇邊,容緋以?食指指尖將那滴酒拭去?,放入口中。
燭火映出昏黃的氣氛,惹得姜斐不覺伸手,探向容緋的臉頰,而后徐徐滑落,落在他的胸口,指尖抵著他的胸膛。
容緋的身軀瞬間顫了下?,額角有一滴汗珠滑落。
姜斐悶笑一聲,故作不懂:“嗯?”
容緋垂眸委屈道:“三千年,未曾有人這樣對?我過。”
“你受苦了。”姜斐憐惜道,指尖劃過他的胸膛。
容緋的臉色瞬間蒼白。
姜斐的指尖如一柄利刃,觸之即見?血。她絲毫沒有猶豫,仍舊緩慢地?、溫柔地?劃開了他的肌膚,看著一滴滴血珠從那道縫隙中滲出,她將手探入他的肌膚之下?,如要將他的皮生?生?剝下?。
容緋額頭的汗珠冒了出來,臉色再不見?半點血跡,他卻依舊寵溺一笑:“夠了?”
姜斐搖搖頭,將手從他肌膚下?抽了出來,看著自己指尖、手背上帶著媚香的血,甚至還在滴著血珠。
姜斐抬眸道:“我嗜潔。”
容緋牽起?她的手,將滴著血珠的手指含入口中,舐去?。
而后拿過絹帕,一點點地?擦凈。
姜斐懶懶地?看著他的動作,許久長嘆一聲:“小狐貍。”
容緋看向她。
“這三千年,我便是再蠢也該想清楚了,”她從他手中將手抽出,拿過酒杯,“這尋常的酒啊,沒有弒神酒的酒勁大。”
容緋的眸微顫。
姜斐仰頭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下?瞬笑道:“弒神酒一入肺腑,便腐蝕五臟六腑,直至軀體化作一具被掏空的軀殼……”
容緋的臉色不見?半點血色。
姜斐仍笑吟吟的:“便是殺神陣,都不及弒神酒一半的痛。”
“姜斐……”
“你這樣美,我真?舍不得,”姜斐滿眼憐惜地?看著他,“可我又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只用嘴說,你怕是不知道那痛的滋味……”
姜斐伸手,抵著容緋的胸口,手上的神力慢慢積蓄著。
容緋的臉色驟然蒼白,唇色漸青,他只覺自己的靈魂都如被抽離一般,體內一股肺腑化水的細小聲音。
很痛。
痛到,生?不如死。
痛到,再用不出半分法力。
甚至稍稍一動,全身都有如被燒地?通紅的烙鐵,在一點點地?剮著身上的皮肉。
可當初,她就是在這樣的痛中,釋放了全數神力,從殺神陣破繭而出。
姜斐將一點神力注入到容緋肺腑,緩緩收回手:“仔細算算,從弒神酒在我體內作用,到結束,一共三個時辰。”
“這點神力,會在每年今日,惹你痛一次,三千年。”
“很公平。”
容緋仍立于原處,體內劇痛,他竟還扯起?一抹笑來,委屈道:“原來,這般痛。”
姜斐頷首:“是啊。”
容緋垂眸,仍在笑著:“可是……解氣了?”
姜斐認真?思索了下?,“還差一點。”
“往后,妖狐族容緋,再不能近我圣山半分,否則,必遭反噬。”
容緋一怔,繼而臉色驚變,便是唇角的笑都消失了:“姜斐……”
“沒辦法,”姜斐聳聳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容緋看著她,許久悶咳一聲:“你說得對?。”
姜斐不語。
“我父是妖界之主,我母卻是尋常人界女子。后,妖界有人串通魔族,以?父親與凡人茍合之名叛亂,父親于眾妖面前?,被生?剝了狐皮,母親因生?我,被凡人當眾剝衣羞辱,劃花了臉。”
“人,妖,魔,還有口口聲聲說維持六界正義的神仙兩界,都難辭其咎。”
“我只有往上爬,成六界共主,把所有人踩在腳下?,才能真?正的報仇。”
“姜斐,你是我能看見?的,唯一的機會。”
可是,后來啊……
看著她飲下?他送來的弒神酒后,后悔的人,也是他。
所有人都說,先天之神姜斐,死了。
母親也死了。
原來母親早就活夠了,她只是為了他,才讓自己以?“老妖怪”的身份活下?去?的。
“老妖怪”,是母親親口說的。
她說,她早就待夠了這個沒有父親的世界,可是她的孩子想讓她活,所以?她活。
死的時候,母親問他,殺了姜姑娘,你開心嗎?
他不開心。
他很不開心。
她夜夜入他的夢,在夢里,她變幻了好多個身份,可是無一例外,她都不會為他停留。
“姜斐,我說過很多謊話?,”容緋認真?地?看著她,“可是,當初,在山洞外,送你的那封信中,真?的有血符。”
他是真?的,為她,自愿為奴。
姜斐也看著他:“我相信。”
可正是因為相信,所以?她才撕了。
她不需要心甘情愿的奴,她只需要,親自討一筆債而已。
容緋靜靜地?看著她,許久笑了起?來,笑到嘴角流出一線血:“我好看嗎,姜斐?”
姜斐誠實地?點點頭。
容緋道:“所以?,我讓你看見?我好看的樣子,然后,讓你為今日的話?后悔。”
姜斐望著他,沒有說話?。
“……可你如果?……”
如果?什么,他喉嚨一哽,沒有說出口。
只是他知道,如果?她愿意?對?他抬抬手,他還是愿意?……任她枕著膝蓋,喂她一世清酒。
……
為免美人被反噬死在自己的地?盤,姜斐揮揮手將容緋送出去?了。
戎離已經離開了,聽?聞他如今已經接替了鳳族之主的職責,鳳族離不開他。
姜斐也只是頷首表示理解。
倒是連迦,自那日吐血后,便一直守在那棵古木下?,安靜地?看著宮宇的方向。
姜斐也便任他守著,鮮少?理會,平日里照舊外出買些美酒,賞賞美景。
六界中,關于她重返天外天的消息幾乎立刻便傳遍了,不少?神仙妖魔人鬼都來她圣山探虛實,探的煩了,姜斐一抬手便將那些東西都揮離了幾萬里開外。
眾人也都相信了,神女沒死,甚至已經歸來的消息。
于是,原本還爭執不休、戰火紛飛的六界,因為擔心被報復,火速地?團結了起?來,時刻觀望著圣山的動靜。
姜斐只嗤笑一聲。
上一次,是弒神酒與殺神陣一同對?她起?了作用,她才會那般。
而今,天道命定的殺神陣已毀,那些小神們也造不出什么上得了臺面的陣法了。
即便再服下?弒神酒,過上幾千年,自己的神體也能將弒神酒化解了。
只是對?于報復六界,她暫時還沒什么興趣。
這日,姜斐正提著一壇美酒返回圣山,半路一聲鳳鳴,緊接著金紅的光芒在她眼前?化作一道人形出現在她眼前?。
姜斐看著他:“小太子今天去?哪兒忙了?這么巧?”
戎離只是看著她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姜斐默了默:“有事??”
戎離沒有說話?,只是在沉默了許久后道:“我沒有機會了,對?不對?,姜斐?”
從當初那場大戰,他在明知六界要出手后,仍選擇站在她的對?立面開始,就沒有機會了。
姜斐看著他,不語。
戎離卻又想到什么,自嘲一笑:“不對?,應該說,我從來就沒有過機會。”
從一開始,他對?她動手,說要“殺了她”開始,他就已經被判了死刑。
姜斐沉默片刻:“嚴謹些,這天下?男子于我,機會均等。”
“姜斐!”戎離“怒視”她,下?瞬眼神逐漸暗了下?去?,聲音呢喃,“他做的那些,我做不到,舍不下?鳳族,舍不下?職責,你留他也是應當的……”
姜斐皺著眉,莫名地?看著他。
戎離呢喃完,眼眶再次紅了:“若是……我們換個初見?方式,你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