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謀劃這件事很久了。
大概從出征前與李治奏對時開始,李欽載便有了這個打算。
他試探過李治的態度,試探過李勣和孫仁師的態度,大家的態度都不太贊同,于是李欽載很聽話地不再說什么了。
但是李欽載仍然很冷靜地謀劃,然后實施,如同前世在公司里做ppt一樣,按照各種程序做出來,最后演示給客戶看。
不必把自己弄得像刺秦的荊軻那樣悲壯,這只是一件該做且必須要做的事而已。
夜深人靜,戰艦仍在蒼茫的大海上航行。
海面有風浪,渤海灣大唐到百濟國之間有固定的航線,大唐的商船經常來往,所以夜里也能航行。
主桅上的瞭望臺有兩名將士站在上面,甲板空蕩蕩的,所有人都睡下。
李欽載的艙房里,劉阿四和李素節圍坐在他身邊,李素節表情忐忑,身子不安地扭動,劉阿四則頗為平靜,他是李家的部將,李家的主人要做任何事,他都會跟隨。
李欽載不慌不忙地擺弄著手里的便攜指南針,確認它不會出錯。。
“快到子時了……”李欽載忽然道。
李素節身子一顫,低聲道:“先生,現在后悔還來得及,真要改變航向么?”
“不必三思,我早已千思萬思了?!?
李素節不解地道:“先生,究竟為何?為何您如此痛恨倭人?”
“與其說痛恨,不如說我想為前世今生和后代做點事,”
李欽載眼中浮上一團看不懂的迷霧,低聲道:“數百年甚至一千年以后,如果我李家還有后人在世,他們從史書上看到他們的祖先,也就是我,親身參與了白江口一戰,這場海戰里,我們把倭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么我的后人會問,會責怪,會惋惜,既挾大勝之威,為何我們的祖先不順手把倭國痛打一頓?”
“為何不趁此機會將倭國打慘打痛,為何要給他們留一絲喘息之機,讓倭人將仇恨埋在心里,數百年上千年后,他們積蓄了力量,失去了敬畏,將一千年深埋的仇恨發泄到我們的后人身上?!?
李欽載望向二人,嘆息道:“我害怕的,是后人的責怪埋怨,是仇人的復興崛起,是明明能夠有所作為而不為的悔恨?!?
“這輩子,我不想做任何一件后悔的事,尤其是明明有能力做卻沒做,更是人生的遺憾,我不想帶著遺憾老去?!?
低沉的話音在艙房內縈繞,李素節和劉阿四動容互視。
良久,劉阿四凜然道:“小人雖不太懂五少郎的初衷,但小人定誓死服從五少郎的意志,今夜李家部曲為五少郎赴湯蹈火!”
李素節也道:“先生的話很深奧,什么前世今生的,但……先生說的一定是對的,弟子亦愿景從如飴?!?
李欽載笑了,然后道:“子時了,劉阿四,你派人先去舵臺,把磁石裝在舵臺的司南車下,然司南車改變方向?!?
“另外派人接管舵臺,就說奉我的命令,然后按照我們既定的航道轉舵?!?
李素節低聲道:“先生,程伯獻那里……”
李欽載笑道:“程伯獻交給我,今晚定讓他睡個好覺。”
劉阿四凜然領命而去。
李欽載從艙房的木柜里拎出兩壇酒,朝李素節笑道:“走,我們去跟程伯獻吃個宵夜,不醉不歸?!?
…………
程伯獻的艙房離李欽載的艙房不遠,出門走了幾步便到了。
敲門后拎酒而入,程伯獻見到李欽載手里的兩壇酒,喉頭蠕動了幾下,為難地道:“景初賢弟,軍中不準飲酒,你這個……不妥吧?”
“有啥不妥的?戰事已結束,馬上要回到大唐了,正該縱酒作樂,尚賢兄莫忘了,回到長安后你得挨揍,此時還不珍惜時光大醉一場,回去挨揍時難道不覺得遺憾嗎?”
原本要反對的,可程伯獻聽到自己要挨揍,不由垮下臉來,狠狠一咬牙,道:“他舅子的!沒錯,回長安被爺爺揍死之前,先醉一場再說!”
李欽載喜道:“尚賢兄是個痛快人,今夜不醉不歸。”
兩人于是在艙房里喝了起來。
看得出程伯獻是個豪爽的漢子,有他爺爺的風范,或者說,程家的人無論模樣還是性格,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讓人情不自禁以為程家是個克隆人流水線工廠,造出的人都一樣。
當然,程伯獻喝酒也很嚴謹,總有些心虛,酒已喝了大半壇,但他仍不敢解甲胄,穿戴整整齊齊,趁手的馬槊就擱在手邊,隨時準備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