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章蕓,裴諸城以前是非常信任的,但經歷了真假裴元歌后,卻起了疑心,不太想提起這個人。尤其,看著歌兒現在淚流滿面的模樣,總是會想到歌兒當時被章蕓逼得當眾解衣驗證清白的屈辱,那一刻歌兒的眼淚,和那朵火紅的花形印記,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如果他是個好父親,保護好了女兒,歌兒怎么會受這種屈辱?
身為嫡女,居然被姨娘逼迫到這種地步……
女兒回府后,聽府內傳說,說……大姐姐待選落選,是因為女兒害得章姨娘被貶了賤妾,如果不是女兒,大姐姐這時候早入宮做貴人了……還說,說女兒是故意的,大姐姐的姨娘被貶為賤妾,連婚事都要被人瞧不起,說不到好婚事,這樣女兒……女兒就能拿捏大姐姐了……裴元歌說著,哽咽著對著裴元華福了福身,大姐姐,妹妹真的不知道,姨娘的事情會牽連到大姐姐,早知道這樣,早知道這樣……
說著,又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父親,女兒真的沒想到要拿捏誰,女兒也不知道,大姐姐大選落選會是因為章姨娘這事兒。人可畏,為證清白,父親去把章姨娘放出來吧,女兒……裴元歌說著,似乎又想起當時的情形,又是氣又是羞又是賭氣,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女兒去莊子上住好了,免得再被姨娘揪著,說我……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是假的!我這就回去吩咐紫苑,木樨,讓她整理箱籠,我去錦繡良苑住!說著,就要往外面去。
胡鬧!看著小女兒委屈的模樣,裴諸城心痛不已,忍不住又想到當時的情形,忙拉住她道,歌兒不許胡說八道,從哪里聽來幾句閑碎語,就開始胡思亂想!你是執掌裴府內宅的人,既然有這樣詆毀主子的奴才,就該拿住打板子,嚴加懲戒才是,怎么反而怯懦了?
萬一他們說女兒是心虛呢?裴元歌淚眼朦朧地道。
裴諸城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的額頭,道:心虛什么?章蕓那天做錯了事情,我和你母親親眼所見,難道還會有假?做錯了事,就該受懲戒,處置章蕓的命令是我下的,你這樣說,是說父親我處置不當嗎?他們怎么不敢說我?說來說去,還是你性子太柔弱,讓人以為你好欺負!還為證清白?證什么清白?給誰證明你清白?我是裴府的主人,也是歌兒你的父親,當天的事情我又親眼所見,難道我信你還不如幾個奴才嗎?或者說,是歌兒你信不過父親,覺得父親這么容易被人蒙——
正要說話,忽然想到章蕓,心頭頓時一陣沉郁,說不出話來。
從前他一直覺得歌兒頑劣,忤逆,屢教不改,為什么?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被章蕓所蒙蔽,信了章蕓而不信歌兒?難道他不是容易被人蒙蔽的嗎?歌兒信不過他是應該的!
裴諸城沉沉地嘆了口氣,慈愛地撫摸著裴元歌的鬢角,柔聲道:歌兒放心,以后無論發生什么事情,父親永遠都是歌兒的父親,永遠都會信你,都會站在你這邊。所以,別胡思亂想了,瞧你哭得,跟花臉貓似的!
那樣低沉卻帶著堅決的語氣,讓裴元歌心中微微一震。
但隨即,又是一陣失落。
信任……
是啊,父親現在的確很信任她,可是,那也要看對誰?如果她現在告訴父親,章蕓害死了她娘,這十三年來把她當做傀儡木偶一樣操控,他會信嗎?如果她告訴父親,他引以為傲的大女兒,是條披著美人皮的豺狼,她會信嗎?如果她告訴父親,昨晚上推她的人,她懷疑是裴元華,他會信嗎?如果她告訴父親,她是從前世而來的冤魂,為了向章蕓和裴元容復仇,他會信嗎……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全然的信任。
不過,她并沒有資格指責父親什么?就像父親不可能全然信任她一樣,她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也從來沒有對他坦誠過,她也在對他耍手段……都是一樣的!
可是,女兒連累了大姐姐…裴元歌怯怯地看向裴元華,面色憂慮。
你大姐姐的事情,跟這些無關,待選是宮里的貴人決定的,也許她們覺得你大姐姐太好了,怕她進宮會對她們造成威脅,所以刷了她下來,或許有什么別的原因。就算真是為了章蕓的賤妾身份,那也只能說明她們是糊涂人,章蕓是章蕓,你大姐姐是你大姐姐,怎么能混為一談?父親若為此饒恕章蕓,那糊涂的人就變成父親了,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就該受罰,這是規矩!小錯或者能饒,大錯卻絕不能寬恕!裴諸城神色嚴肅地道。
裴元歌依舊很擔心:可大姐姐的婚事……
雖然說歌兒你現在掌府,可你才多大,都開始操心你大姐姐的婚事了?裴諸城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點了點她的額頭道,還有我這個父親在呢!要是對方真為這事遷怒你大姐姐,那也是個糊涂人,這樣不明事理的親家,不結也罷!
裴元歌捂著額頭,淚眼婆娑地瞧著裴元華,不太確定地道:大姐姐,是這樣的嗎?
寬厚大方的裴大小姐看著裴元歌在這里演戲,看著裴諸城上鉤入套,心頭一片苦澀。
人的心思的確很奇怪,同樣的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語氣說出來,會產生截然相反的效果。這件事,如果按照她的計劃,等到府內謠四起,她被謠所傷,卻又乖巧懂事得不肯說時,父親反而會越覺得,這件事的確對她傷害很大,為了她,會考慮給章蕓一個良妾的身份。再等她斗倒舒雪玉,就有機會讓章蕓上位,而她也會成為真正的嫡女。
章蕓被罰,裴元歌占著十足的理,她只能從情入手,希望能夠打動父親。
她待選落選,這是一個契機,當時她那樣的失態,可見這件事對她打擊之大。以父親對她的疼愛,如果知道這一切只是因為他處罰章蕓的決定,出于愧疚之心,再加上為她以后的前程計較,未必沒有希望。
但現在,這一切都被裴元歌搞砸了。
章蕓被罰,裴元歌是主謀,但在父親眼里,她是受害者,是最委屈的那個人。所以,當裴元歌哭得委屈不已地說章蕓的事情對她裴元華有傷害,而且加油添醋,說流說裴元歌是故意的,把這件事的重點從她裴元華所受的牽連,巧妙地變成是她裴元歌的委屈,這樣一來,父親心里的天枰自然而然地會倒向裴元歌。
這時候再說為了大姐姐,她愿意放章蕓出來,自己躲到莊子上,就會讓父親覺得,乖巧懂事的人,是裴元歌,而且,她受了十足的委屈,絕不能再委屈她!所以,父親就會下意識地替她找理由,找不開釋章蕓的理由,而這些話經過父親這么一說,就鐵板釘釘,再也沒有反悔的余地,以父親的為人,將來絕不會自毀前。
這件事情的悲哀在于,為章蕓求情,她絕對不能自己出面,只能被動地等著父親的愧疚;但身為受害者的裴元歌卻能夠占據主動,所以,被她這么一攪,先發制人,想要讓章蕓翻身,就變得越發艱難飄渺了。
最可恨的是,裴元歌還要故意問她,是不是這樣?
這種情況,她能怎么回答?難道她能說,父親說得不對,章蕓要放出來,做良妾,最好做正室夫人,讓她變成嫡女,這樣才能不耽誤她的前程嗎?裴元歌已經把話說得那么明白,如果章蕓出來,她就到莊子上住,難道她能說,四妹妹你去莊子上住,我要姨娘出來嗎?
裴元華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笑得完美,沒有任何情緒,溫婉可人地附和父親的話。
但是,她做不到。苦心謀劃的機會,還沒有開始,就被裴元歌扼殺,再好的心性兒也忍耐不住。但在父親面前,她卻不得不忍耐,于是,最后露在眾人面前的,是個乍看溫和柔婉,細看破綻百出的笑意:父親說得正是,四妹妹不必在意。
你大姐姐比你明事理得多,才不會像你東想西想!裴諸城沒有注意到裴元華的異常,對于這個大女兒的知進退,明事理,他一向很放心,好了,還不快讓丫鬟打水洗臉,瞧你這模樣,出去了別人還以為我打你了呢!
裴元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叫了木樨和青黛隨她到偏間洗臉。重新梳洗過,施了薄薄的一層脂粉,這才出來,看到裴諸城和裴元華,又低下頭去,慢慢地揉搓著衣角,一副知道錯了,卻又羞赧不說話的小女兒情態。
裴諸城倒瞧得笑了:別傻站著,過來幫忙!
裴元歌抬頭,嬌俏地一笑,道:是,父親!一溜煙兒地跑了過來,又對著裴元華福了福身,道,還是大姐姐明事理,不像我,終究年紀小,不懂事,難怪被父親教訓!以后我該向大姐姐多多學習才是,大姐姐可不許嫌我煩!背對著裴諸城,明亮的眼眸里盡是笑意,張合著嘴唇,用口型對著裴元華說出一句話。
有我在,章蕓休想翻身!
裴元華看得很清楚,再加上那挑釁的眼神,得意的表情,更看得她心頭怒火萬丈,恨不得上前撕了裴元歌的臉。但父親就在對面,能把她臉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裴元華不敢有異狀,只能笑著道:四妹妹就愛淘氣了,快來幫忙吧!
不動聲地換了個角度,這才惡狠狠地盯著裴元歌,也用口型道:走著瞧!
就在這時,石硯忽然來報說:老爺,張副總管求見,說聽說四小姐在這里,有事情要來稟告。
怎么找到這里來了?裴諸城不在意地道,讓他進來吧!
老爺恕罪,奴才實在是有要緊事情要請示,到夫人的蒹葭院去稟奏,白霜姑娘說夫人受了傷,剛吃了藥睡下了,讓有事來找四小姐拿主意。奴才去了靜姝齋,聽丫鬟們說,四小姐在老爺的書房,這才過來。張德海是個謹慎的人,雖然早知道裴元歌在書房,但從蒹葭院回來后,還是到了靜姝齋一趟,這才來書房,所以絲毫不怕被人拿到把柄。
裴諸城問道:是什么事情?
張德海便將雨霏苑砸了兩千多兩瓷器的事情稟奏出來,只說事實,絲毫也不提自己的猜想。
這話一說,裴元華臉色便有些發白。從前她生氣時,也曾砸過東西,事后讓流霞頂缸,只報到管瓷器的管事那里,自然會補上,所以從來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沒想到這次卻被張德海這奴才鬧到父親這里,如果父親起了疑心,懷疑到她身上,那她這些年來辛苦經營的完美形象,恐怕就要出現裂痕了。
有這種事情?裴諸城也吃了一驚。
丫鬟笨手笨腳,打壞東西,倒是常有,可這能不小心碰碎一屋子的瓷器,也太離譜了吧?
這還了得,一個丫鬟能笨手笨腳到這種地步,咱們府里怎么有這樣的人?還是大姐姐身邊的大丫鬟!雨霏苑管事嬤嬤是怎么回事?這樣的丫鬟,也不懲治,就只管報失物上來,哪有這樣的道理?來人,去把流霞和雨霏苑的管事嬤嬤給我叫過來!裴元歌臉上怒氣彌漫,又對裴元華道,大姐姐放心,你方才那樣體諒我,這件事我定會給你個公道,決不讓那些小人欺到你的頭上去。
裴元華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模樣,心頭一震。
難道說張德海把這件事報到這里來,不是巧合,而是這賤丫頭暗地里算計她嗎?故意要在父親跟前鬧開此事!這件事流霞是替她頂缸,若待會兒被套出口風……小姐生氣砸東西,最多被說個不愛惜東西,但拿丫鬟頂罪,來保全自己的名聲,這就是沽名釣譽了。
這個裴元歌,已經壞了她的事,難道還想給她的名聲潑污水嗎?
那天在白衣庵撕破了臉,這是她給自己的反擊嗎?裴元華有些心驚,心念電轉,忙道:我明白四妹妹一片好心,只是為了我這樣大張旗鼓,實在不好。流霞這丫頭雖然笨手笨腳,但終究打小就服侍我,主仆的感情還是深厚的,我舔著臉為她求個人情,還請四妹妹發發慈悲,饒了她這次吧!沉吟了會兒,道,那些瓷器也不必再補,就當是我自個兒弄壞的,應付應付也就過去了!
這樣一說,不但為流霞求了情,還表現自己的寬厚仁慈。
裴元歌微微一笑,早料到她會這樣說,勸道:我知道大姐姐為人寬厚,但俗話說,惡奴欺主,有些人專門起壞心思,你對她越好,她反而越覺得你好欺負。不說別的,若非大姐姐寬厚太過了,這事雨霏苑的管事嬤嬤也該加以懲戒,居然連提都沒提一聲,只管報了失物嗎,簡直是把這流霞當小姐伺候了!這種事情如何能夠放縱?
這樣一說,卻將裴元華的寬厚變成了懦弱無力,無法約束院內的人,以至于行事沒有規矩體統。
這個裴元歌,心思又鬼,又伶牙俐齒,實在不好應付!裴元華開始有些后悔,在白衣庵他,她若能忍一時之氣,不跟裴元歌撕破臉,這會兒也許還有轉圜的余地。但現在,裴元歌擺明了是沖她來的,就是要毀壞她的名聲,偏偏還要打著為她好的幌子,讓她無法辯駁,實在是……
欺人太甚!
大姐姐,你不要怪我說話直,我從來也和大姐姐一般的心思,可最后落得什么結果?別人不知道,父親是清楚的,靜姝齋里原來那些丫鬟,個個奴大欺主,連我的奶娘,從小服飾我的白薇白芷,到最后都想要害我的性命。妹妹實在不愿意看到大姐姐重蹈妹妹的覆轍,所以,今兒這事兒,絕不能輕縱!裴元歌說著,滿臉的關切和義正辭。
靜姝齋里的丫鬟是章蕓的人,可是,流霞卻是她一手調教的丫鬟,這怎么能夠相提并論?
裴元華恨得咬牙切齒,卻只能笑著道:四妹妹誤會了,這事原本只是個意外,也不能全怪流霞,那天原是有只野貓竄進屋里,流霞想要趕野貓出去,誰知道那野貓上竄下跳的,就把滿屋子的瓷器都給打碎了。后來逮住了野貓,想著好歹也是條生靈,就給放了。
野貓?這借口尋得新奇,裴元歌嘴角微彎,這是大姐姐親眼看到的,還是流霞稟告的?
裴元華正要回答,卻突然發現,無論她承認哪一點,都是陷阱。如果她說她親眼看到的,那就是說她也在場,裴元歌必定會說雨霏苑偌大的院子,那些么伺候的人,居然把只野貓放進去,虧得沒有驚嚇到大姐姐,不然罪過就更大了,這樣一來,父親恐怕會比打了瓷器還震怒,流霞是攆定了;可她若說是流霞稟告的,沒親眼看到,說不定裴元歌又會說這是流霞找的借口,不但坐實了欺主之事,還讓自己落個識人不明,被丫鬟蒙蔽的名聲。
這個裴元歌,小小年紀,哪來的這么多陰損招數?
我知道大姐姐為人寬厚,可也不能太過了,手下的丫鬟奴才,該敲打還是得敲打,不能讓她們爬到主子頭上來。裴元歌柔聲勸道,一副為姐姐著想的模樣。
華兒,歌兒這話說得對,不能輕縱了手下的人!經過魘鎮事件后,裴諸城對這種事情心有余悸,堅決地站在了裴元歌這邊,你這丫鬟太粗心了些,能把滿屋子的瓷器都給碰碎了,不是粗笨得無可救藥,就是仗著你性子好,故意欺你,無論是哪種,都不能再留!
聽到父親這樣說,裴元華藏在衣袖里的手掌緊握,卻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