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繡對裴元歌來說根本不是難題,只是剛才冷眼旁觀壽昌伯夫人的行徑,隱約察覺出她的心思來,一時間心里有些猶豫。她相信自己的繡技不輸于任何人,但壽昌伯夫人是她將來的婆婆,如果當眾落她的顏面,以壽昌伯夫人的性情,必定懷恨在心,對以后婆媳相處并沒有好處。
但如果認輸,壽昌伯夫人也不會察覺到她的苦心,反而會因此更加得意囂張。
就在這時,一個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道:夫人,宮里來了懿旨,讓夫人和小姐們出去接旨,是……是太后的懿旨!
聽到是太后的懿旨,眾人心頭都轉過無數念頭,卻也顧不得說,只能先換衣裝,出去接旨。
來傳旨的是個面相慈和的年輕公公,圓圓墩墩,笑瞇瞇的像個彌勒佛,見人已經來齊全了,便尖著公鴨嗓道:宣太后口諭:不日乃哀家壽誕,特命裴府誥命舒氏攜裴府嫡女及長女入宮賀壽,諭此!
眾人起身謝恩,裴元歌順勢將一張銀票塞入他的手中,問道:不知道公公怎么稱呼?
咱家姓孫,在萱暉宮是專管侍弄花木的。孫公公掃了眼銀票上的數額,臉上更多了一份笑意,暗贊這位姑娘雖然小,卻是極為上道,想必就是裴府的嫡女裴元歌,果然是蕙質蘭心。
裴元歌微笑道:原來是孫公公。小女愚鈍,乍然接到太后旨意,實在是手足無錯,還請公公指點一二,小女感激不盡。神色恭謹,一副虛心請教的姿態。
裴小姐不必擔心,太后只是喜愛小姐和令姐的靈巧聰慧,這才特意下旨,命兩位入宮賀壽,不過是尋個由頭,想見見二位罷了。太后為人和藹慈愛,最喜歡年輕的出色男女,又愛發善心,只是少有人能入她老人家的眼,兩位小姐有此機緣,只要好好把握,日后必有好處。孫公公笑呵呵地道,口風倒是很緊。
太后身居后宮,又怎么會得知我二姐妹呢?裴元歌索性點明了問道。
裴小姐太謙遜了,俗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您二位都是金玉般的人兒,哪里遮掩得住?孫公公打著太極敷衍,似乎也覺得有些對不住裴府的打賞,又道,裴小姐盡管放心,是好事不是壞事。太后壽誕將近,裴小姐趕緊好好準備壽禮,這才要緊。又提點了幾句太后的喜好,最后意味深長地道,太后倒不是喜金愛銀的人,最重心意,尤其是喜歡精致的繡活。好了,咱家出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
說著,笑著跟在場諸位致意,在兩名大內侍衛的隨同下離開。
一時間,廳內眾人心思各異。
這旨意來得莫名其妙,往年太后壽誕,有品級的誥命都要入宮賀壽,但很多根本就見不到太后的面,不過是到宮門口打個轉,三跪九叩恭賀太后壽誕后,留下壽禮便起轎回府。只有少數重臣家眷,或者太后格外偏愛的外命婦才能入宮賀壽。至于攜女入宮,這更是皇親國戚才有的榮寵。
這些年來,舒雪玉這些年被禁,明錦早亡,掌府的章姨娘沒有誥命,更是連賀壽的資格都沒有。怎么這次,太后卻突然下了這樣的旨意?
如果說懿旨單提了裴元歌,或者她還會認為,此事與五殿下有關。畢竟,五殿下是皇后唯一的兒子,而皇后則是太后的親侄女。雖然說請旨賜婚的時候半點口風沒露,但在這當口,裴府和壽昌伯府聯姻,別說五殿下,就算皇后也會覺得憋屈,或者太后得知,因此想要見見裴元歌也說不定。
但看剛才孫公公的表情神色,似乎又并非如此。
何況,這里面還帶著一個裴元華,就更加撲朔迷離起來。裴元歌細想著孫公公那些含糊敷衍的話,沉思不語。
這頭裴元華卻是驚喜莫名,原本以為山窮水盡,要重新謀劃布置,沒想到轉眼間柳暗花明,太后竟然親自下旨,命她入宮賀壽。這實在是難得的機遇。不過,之前她才向父親認錯請罪,自罰禁足,這次行事卻要認真謹慎,絕不能再讓父親發現錯漏。一次犯錯,或者還可以說是不小心,但若有第二次,就是品行的問題,到時候,父親那里可沒有這么容易過關。
元歌妹妹不必擔心,我進宮過幾次,雖然沒有見過太后,但是聽人說過,太后是個睿智和藹的人,又寬厚溫存,不會難為人的。見裴府眾人接旨后不見喜色,反而面色微凝,傅君盛以為她在擔心不知該如何應對太后,便柔聲安慰道。而且,到時候我應該也會在,元歌妹妹不用擔心禮節上的問題。
裴元歌這才回過神,福身道:多謝傅哥哥。
訂親前,傅君盛有事沒事還能來裴府轉兩趟,定情后,雙方反而要避嫌,這還是他第一次找到機會跟裴元歌說話,只覺得十分不舍,很想再多說幾句,卻又找不到辭拖延,尤其周遭還有許多人,頓時急得額頭漸漸有了汗意,眼瞧著眾人不在意,悄悄地道:元歌妹妹,我們去那邊說話!
指了指角落人少的地方。
裴元歌見他這樣子,一時間倒有些好笑,挪動腳步,到了人少的地方,道:傅哥哥有什么事嗎?
見眾人都沒注意他們,傅君盛有些支支吾吾地道:我……昨兒父親給了我一把好扇子,紫檀木雕花的……一個扇面一種花樣,從一月到十二月各色花都有,好看得很……
裴元歌笑道:那恭喜傅哥哥。
心中卻在奇怪,這種事情也值得這樣吞吞吐吐的?
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多,傅君盛卻偏偏說不出話來,只急得直跺腳,滿頭都是汗。
舒雪玉倒是注意著這邊的動靜,看著傅君盛那模樣,就知道他對元歌的確是有心思的,微微一笑,心頭十分欣慰的同時,也覺得遺憾。怎么這么個溫潤的翩翩公子,偏偏就攤上了壽昌伯夫人那樣的親娘?難怪人說,世事難兩全,他這樣的性子,壽昌伯夫人又是他的親娘,元歌嫁過去后,還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想著,心中又是一片憂慮。
因為想著這些,舒雪玉沒有注意到,這時候,壽昌伯夫人卻在拉著裴元巧說話。
二小姐,你真是好個模樣,又好個性情,不比那些輕狂的,只可惜是個庶女,在嫡母手下討生活,必定十分不如意吧?你別看好些嫡母,表面上看起來溫和,但畢竟不是自己生的,哪能盡心?別的倒也罷了,婚嫁卻是一輩子的大事,到時候再攤上一個惡婆婆,那可就是一輩子吃苦了。你要要為自己打算才是。壽昌伯夫人語重心長地輕聲教導道。
裴元巧有些窘迫,明明這位是四妹妹的婆婆,怎么今兒凈拉著她說個不停?這會兒又說這樣唐突的話。
偏又不能不答,只好含糊道:壽昌伯夫人說的是,不過這種事情,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哪有我們置喙的余地?母親素來溫厚,父親也極疼我們,必定會做主的。比起章蕓,舒雪玉算是溫厚的了,雖然沒有多待見她,但也從來不曾克扣,她和姨娘的日子都好過得多了。
她是敷衍,壽昌伯夫人卻當她是有苦難,不敢跟她說實話,便柔聲道:你是個好孩子,可別被那些騙了,雖然說父母媒妁要緊,可自己也得為將來打算打算才是。見她仍然懵懂的,索性把話點得更明白些,嘆道,其實,長幼有序,你還沒有定親,你父母卻先給你四妹妹訂了,這實在是不成體統。說實話,我倒是很中意你做我的媳婦的,可惜啊……好孩子,我一見你就十分喜歡,你也別對我見外,若是將來出了什么事情,我定會給你做主的!
又特特地拍了拍她的手,眸光中似乎有著無限深意。
如果說,之前裴元巧還不解其意,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壽昌伯夫人為何對她如此親熱,這番話聽完,便是傻子也明白了,頓時腦海中如同響起了無數的驚雷,駭得面色蒼白。
壽昌伯夫人這意思,分明是在說她不中意四妹妹,而是中意她做兒媳婦。
還有那句若是將來出了什么事情,我定會給你做主,充滿了暗示的意味。能出什么事情,需要壽昌伯夫人為她做主?這是在提示她,可以用某些手段,造成既定事實,好搶了四妹妹這樁婚事嗎?而到時候壽昌伯夫人會為她做主……裴元巧驚駭地望著壽昌伯夫人,心亂如麻。
如果說她一點都不動心,那是騙人的。
身為庶女,她的婚事本來就好不到哪里去,要么是許配給寒門子弟或者官家庶子,要么是高門繼室填房。雖然說夫人不是苛刻之人,父親也不是會拿女兒前路鋪路的性子,但婚事必定高不到哪里去。相比之下,傅公子年輕英俊,又是獨子,身份地位都高,為人又溫和,若能夠攀上這樣的婚事,可以說簡直就是在做夢。
但是……裴元巧咬著唇,但是這樣做同樣會有后患。
她在裴府諸女中本就不顯眼,而四妹妹既是嫡女,又是父親母親的心頭肉,呵護備至,就算她真的在壽昌伯夫人的支持下,搶到這門婚事,能夠嫁過去,父親母親也會對她憤怒失望,將來未必會給她撐腰做主。而傅世子看起來也對四妹妹有意,如果她用了卑劣的手段,就算搶到這門婚事,傅世子不得不娶了她,也會對她心生厭惡。她是庶女,沒有了婆家撐腰,夫婿又不喜歡她,將來的日子必定舉步維艱。
然而,如果真的能夠嫁給傅世子,將來就是壽昌伯夫人,她的身份地位也會隨之高漲,包括她的姨娘也會跟著沾光……而且,傅君盛為人溫和,就算開始討厭她,慢慢地也許也能夠被她扭轉心思。
但……若是夫人或者四妹妹惱怒之下,一狠心直接將她許為妾室,依舊是四妹妹嫁過去的話,那她這輩子就徹底毀了,再也沒有出頭之日!
兩種念頭反復在腦海中交錯著,裴元巧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垂下頭。
見她這模樣,壽昌伯夫人就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心頭暗自盤算著。裴元巧這樣的庶女,能夠攀上盛兒的親事,可以說是一步登天,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只要她跟盛兒出了什么事端,到時候她就一口咬定要為盛兒負責任,把新娘換過來。裴元巧本性柔順,又是庶女,再因為這樁婚事得罪了父親和嫡母,更加沒有依仗,何況得婚事的手段不光彩,進門后也挺不起腰桿。最重要的是,她這樣做,盛兒就不會喜歡她,裴元巧要想在壽昌伯府立足,就只能依靠討好她這個婆婆,到時候還不是任她揉圓捏扁?
至于盛兒,就算不喜歡裴元巧這個妻子,最多多納些妾室,總會有他喜歡的。
但既然是妾室,自然更不敢欺壓到她這個婆婆頭上來。
壽昌伯夫人越盤算越美,暗自打定主意,以后要常帶傅君盛來裴府走走坐坐,好給裴元巧制造機會,實在不行,她這個當母親的就推一把好了。正盤算著,轉頭見兒子在那邊期期艾艾,滿臉通紅地跟裴元歌說話,心頭又是一陣不悅,當即上前道:訂了親的男女沒有成親前是要避嫌的,怎么能在這里私相授受?一點規矩都沒有!
自家兒子當然不會做錯什么,這沒規矩是沖著裴元歌去的!
舒雪玉本就在注意著這邊的動靜,聽到壽昌伯夫人這沒理的話,一陣惱怒,冷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養兒子好,果然是好!兒子跑到未婚妻接懿旨的地方,想跟未婚妻說幾句話,到頭來反而是未婚妻沒規矩。這樣兒子可不就是好嗎?反正怎么都是別家女兒的錯,錯不到他身上去!
這是元歌接旨的地方,是傅君盛跑過來跟元歌說話,這到底是誰的錯?
傅君盛本想讓元歌幫他繡個扇袋子,只是吞吞吐吐的不好意思開口,誰知道母親卻過來攪局,開口就說元歌的不是,心中已經很焦慮,想為元歌辯解,再聽到舒雪玉這話,更是漲紅著臉,低頭訥訥地說不出來話,只拉著壽昌伯夫人的衣袖,道:娘,別說了,是我來找元歌妹妹說話的,跟她沒關系!
終究是心疼兒子,見傅君盛這副窘迫的模樣,壽昌伯夫人沒再說話,冷聲道:既是如此,咱們走!說著,當前就走出大廳,心中對裴元歌的不滿更深。
傅君盛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慚愧地向舒雪玉作了大揖,低聲道:伯母,我娘她剛才的話實在是……我代我娘給伯母好呃元歌妹妹賠不是,伯母和元歌妹妹千萬別惱!
見傅君盛還能分得清是非,舒雪玉心頭稍平,嘆了口氣道:算了,你娘是你娘,你是你,我還沒那么糊涂。不過,君盛,我們元歌到底有什么地方犯了你娘的忌諱,怎么今天從進門到現在,她都一直在找元歌的麻煩?
傅君盛懵然:怎么會?元歌妹妹這樣好,娘怎么會不喜歡她?見舒雪玉的神色不似作偽,更加疑惑,道,這中間恐怕有什么誤會,我這就回去問問娘,把這誤會解開。那我就先告辭了。說著,將目光投向裴元歌,卻見她面色也微露不悅,更覺得慚愧,轉身向她作了個揖,這才追了出去。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舒雪玉也覺得有些心煩,揮手讓眾人散了,攬著裴元歌,撫摸著她的頭發,嘆道:君盛這孩子倒是好,怎么就是有這么個不講理的親娘呢?有這么個不省心的婆婆,元歌你嫁過去后只怕要受刁難。
裴元歌淡淡一笑道:母親不必擔心,壽昌伯夫人再不省心,終究不是章蕓那樣心思狠毒的人,若是我誠心伺候感動不了她,真對陣起來,我也不怕她。只要我謹守規矩,凡事不去理她,她也挑不著我的刺,最多說兩句難聽的話,我只當沒聽見就好,若是做的過了,還有傅哥哥和壽昌伯也不會坐視。
話雖如此,但壽昌伯是武將,君盛將來只怕也要走這樣的路子,如果她們都征戰不在府內怎么辦?再說,這種事情,一次兩次還行,次數多,你就不怕君盛和壽昌伯心生厭煩嗎?舒雪玉憂心忡忡。
她當年遇到的婆婆不省心,還好她是繼室,跟裴諸城的關系又十分僵硬,裴諸城根本就不買她的賬,后來更帶了她來到京城。但傅君盛跟壽昌伯夫人是親母子,只怕不會這樣爽快地就站在元歌這邊。
這自然是一時之計,只有鬧得大了才能請他們幫忙。裴元歌神情沉靜從容,若是壽昌伯夫人真對我十分著緊的話,想應付也很簡單。聽說壽昌伯還有好幾房妾室,壽昌伯夫人本就是妾室扶正的,自然害怕其他妾室有樣學樣,只要讓那些妾室生出些事端來,保證壽昌伯夫人沒有時間來找我的麻煩!所以,母親根本不必為我擔心,如果連這樣的人都應付不來,女兒……
她頓了頓,卻沒有再說下去。
如果連這樣的人都應付不來,她也就白瞎了重活一世!
雖然不知道裴元歌接下來的話要說什么,但從她沉靜得近乎冰冷的面容里,舒雪玉卻感到了一陣心驚。自從那次在白衣庵遇襲后,在她面前,元歌已經漸漸有些十三歲女孩該有的模樣,但現在,從前那個冷靜理智得近乎冷血的元歌似乎又回來了。尤其令她擔憂的是,在元歌的盤算里,她沒有打算依靠任何人,包括壽昌伯、傅君盛,乃至她和裴諸城,她只是在依靠自己解決所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