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應該聽說,遇害的趙婕妤是被章御女所害,或許也知道趙婕妤是中毒而死。裴元歌沉聲道,眼眸中一片冰冷漆黑,可是,父親大概不知道,趙婕妤死后容色不變,膚白唇紅,甚至艷麗更勝生前,除了沒有脈搏和呼吸外,簡直宛如沉睡,和普通中毒而死的人癥狀猶如天壤之別。
容色不變?艷麗更勝生前?
裴諸城神情漸漸僵硬起來,眸光猛地一閃,吃驚地看著裴元歌:你說什么?
父親,女兒記得您說過,您知道娘親過世的消息后,日夜兼程往回趕,但回來后只看到娘親的墳塋。可是,您應該知道娘親當時的死狀如何吧?裴元歌咬牙道,趙婕妤的死狀與娘親極為相似,絕不巧合。而毒藥是章文苑提供的,章文苑和章蕓是親姑侄,父親,您不覺得這其中很有蹊蹺嗎?
裴諸城甚至顧不上問裴元歌怎么知道當年的事情,完全沉浸在這個消息所帶來的震撼之中。
明錦死時的情形,他當然知道。
那年的每個細節,都深深地印刻在心中,沒有片刻遺忘。
記得那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的盛暑天氣,可是,突然接到家書,得知錦兒過世,炎炎盛暑的三伏天,酷熱干燥的荒漠邊疆,卻似乎在瞬間變成冰天雪地,將他整個人都冰凍起來,連思緒和心一同凝固,腦海中一片混沌混亂,只知道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往回趕。
即便如此,也沒有趕上見錦兒最后一面,看到的只是寥落冷寂的墳塋。
冰冷如雪。
臨赴邊疆前,錦兒的一笑一顰還宛若昨日,好似只有一瞬,溫熱鮮活,有血有肉的錦兒就變成眼前這座孤零零的墳墓,再不會用那樣溫柔靜澈的眼眸凝視著他,也不會解語如花地溫語嬌嗔,似笑非笑的慧黠靈動……永遠都無法理解,活生生的人,原本以為會一生一世相守,直到白發蒼蒼的人,為什么突然間就不見了,變成了眼前冰冷丑陋的墳墓……
不肯相信,也不能相信。
所以他當時像發了瘋似的,將錦兒的墳墓掘開,劈裂棺木,看到了里面的明錦。
他的錦兒,就那樣安靜地沉睡在那里,雙眸緊閉,肌膚紅潤,容色宛生,好像只是在酣睡沉醉,等到睡醒了,醉意消退了,就還能再睜開眼,眸波流動,笑他是呆子,又無緣無故地發瘋。他就那樣守著錦兒,不知道熟了多久,因為她一直不醒,終于有些著急了,想要叫醒她,就那樣一直一直叫著,叫到喉嚨沙啞,叫到再也發不出聲音來。可是一直以來都溫柔體貼的錦兒,這次卻那般任性,無論他怎么叫,都不肯睜開眼睛再看看他……
那一刻,他的心,和錦兒的身體一樣冰涼。
不是沒有經歷過死別,浴血沙場,廝殺出來的他,曾經送走過無數的袍澤戰友,可是,再沒有任何死亡,能像那一刻那般天旋地轉,傷痛徹骨,似乎整個天地都變成一邊黑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錦兒死時的情形?
照歌兒所說,趙婕妤的死狀跟錦兒一模一樣,應該是中了同樣的毒藥。那般怪異的死狀,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錦兒都不知道,顯然是極稀罕的毒藥。而趙婕妤遇害的毒藥,卻是御女章文苑提供給皇后的,章文苑是章蕓的侄女……將這所有的一切聯系起來,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章蕓?章蕓!是章蕓!
裴諸城霍然站起身來,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猛然吼道:石硯,去把章蕓帶到這里來,我有話要問她!要快!語氣中透著十足的暴怒和焦躁,他不住地走來走去,臉上的神色時而激烈,時而凄迷,但更多時候,卻是一股咬牙徹骨的恨意。
忽然間,裴諸城又猛地坐下,眸光沉凝,一語不發。
見他這般模樣,裴元歌有些擔心:父親?但父親只聽到趙婕妤的死因,和章文苑提供毒藥,就突然找章蕓來見,顯然也是懷疑到章蕓身上。只要父親也懷疑到這點,想要戳穿章蕓的真面目,為娘親的死討還公道,也就變得容易起來。
不一會兒,石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章姨娘到了。
讓她滾進來!裴諸城怒喝道,聲如怒雷,只震得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而落。
才剛進門的章蕓聽到這樣暴怒的聲音,下意識地渾身一顫。
被禁足這許久,又擔憂裴元容會被萬關曉所欺騙,終身被毀,現在的章蕓早沒有了掌府時的盛華和氣勢。只見她穿著豆青色繡白色紫菀花紋樣的對襟褙子,淺藍色百褶裙,頭上戴著西番蓮花的雙股銀釵,綴著兩縷流蘇,隨著她的步伐微微流動,襯著她微泛著血絲的眼睛,消瘦清癯的臉頰,顯得頗為憔悴,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和擔憂,容色楚楚可憐。
如果說來之前,她對還裴諸城的突然召見抱有幻想,以為老爺回心轉意的話,聽到這樣的怒吼聲就知道絕非好事。章蕓心頭一沉,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能惹得老爺如此震怒?難道是容兒又出差錯了?還是華兒?思索著,緩步入內,福身行禮,輕聲道:婢妾見過老爺,夫人,四小姐!
抬眼見舒雪玉神色異樣,亦悲亦喜,復雜難,倒是看著她時竟透漏出一股少見的銳利凜冽,讓她不自覺有些心驚。但舒雪玉的眼神還好,她旁邊的裴元歌卻是沉沉地盯緊了她,眼眸中一片漆黑冰冷,嘴角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宛如從幽冥地獄中爬出來的厲鬼,幽冷凜冽,充滿了暗黑壓抑的恨,以及隱忍的快意。
這種眼神……就好像那次在錦繡良苑的溫泉房中……
原來那次不是她的錯覺!
可是,為什么?裴元歌一個小小的女孩,為什么會對她流露出這么可怕的眼神?尤其,這次還是當著舒雪玉和老爺的面,就好像……好像一個期待著報復期待了許久的厲鬼,終于等到了血債血還的那一天!到底出了什么事?章蕓心中有些畏懼,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裴諸城,卻見他也正冷冷地盯著她,眼眸中隱約透漏出淡淡的赤紅,暗藏著壓抑而隱忍的恨怒風暴,心中更加膽寒。
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人也就算了,老爺卻很少流露出這樣的神態,唯一的一次,就是……
章蕓心念電轉,緊緊地咬住了嘴唇:老爺找婢妾過來,有什么事嗎?
裴諸城只是死死地盯著她,一不發。
見旁邊的舒雪玉也是恨恨地盯著章蕓,眼眸中變幻出無數的恨意,顯然也沉浸在這些年的恩怨情仇之中,難以抽身。裴元歌看看舒雪玉,再看看裴諸城,現在看起來,想必他們此刻都是百感交集,無瑕理會跟章蕓的對質,便開口道:章姨娘,你真的以為你能夠永遠瞞天過海,永遠都不會揭穿嗎?十年前,你是如何謀害我娘,又嫁禍給母親的?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提起明錦之死?
章蕓只覺得心中的陰霾越來越重,勉強道:四小姐在說什么?婢妾聽不懂!是,雖然這些年,府里都跟四小姐說,明錦姐姐是因病過世,可四小姐大概也已經得到消息。但是,大家都知道,當初害死明錦姐姐的人,是夫人!夫人也因此被軟禁蒹葭院十年,早有公斷。婢妾知道,婢妾先前沖撞了四小姐,可是,無論如何,四小姐不該因為私怨,就把這樣的罪名栽到婢妾的頭上啊!
如果承認害死了明錦,她章蕓就算徹底完了,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能夠讓老爺懷疑她,顯然不是舒雪玉所能辦到的,必然是裴元歌在中間搗鬼。因此,章蕓開口就將事情的焦點轉移到她和裴元歌的私怨上,模糊事態,似乎是裴元歌因為不喜歡她,所以故意栽贓陷害她的,希望能夠打動裴諸城,讓他懷疑起裴元歌的用心。
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抵賴?這句話終于喚醒了舒雪玉的神智,她緊緊地盯著眼前這個文弱纖秀的女子,怒斥道,當初你對元歌下毒手,也許本意是為了挑撥我和明錦之間的關系,因為當時是我在照顧元歌,如果元歌在我這里出了事,明錦痛失愛女,也許會跟我反目,然后你就可以從中得利,所以你安排了一系列的后招,想要把事情栽贓在我身上。可是,你沒想到,明錦為了救元歌,居然連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以身相代。于是元歌沒事了,明錦死了。但對你來說,這是個更好的結果,原先為明錦所做的安排,正好可以用在老爺身上,把一切都栽贓到我的頭上!你也贏了,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毒害元歌,因而害死了明錦!可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十年后的今天,我居然還有機會洗脫自己的冤屈,這點,你沒有想到吧?
當初章蕓下毒謀害的人是她?娘親以命相代,因而過世?
裴元歌遽然而驚,這是怎么回事?
不是章蕓下毒謀害娘親,栽贓嫁禍到母親身上嗎?怎么當初中毒的人變成了她?裴元歌惑然,忽然想到紫苑曾經說過的話——奴婢只記得,最開始是小姐您出了事端,還有人死了,然后夫人和明錦夫人開始徹查,卻怎么都找不到端倪。那段時間,夫人和明錦夫人的臉色很難看。再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明錦夫人突然就過世了。難道說,紫苑指的就是這個?原本中毒的人是她,只是被娘親救下,娘親卻因此過世?
這么說,她三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原來就是這次中毒嗎?
可是,若是這樣的話,明明中毒的是她,為什么到最后卻是娘親過世?母親說,娘親以命相代……裴元歌覺得有些茫然,也有些震驚,甚至連思緒都有些凝滯。也許是因為那場大病,她對明錦這位娘親,沒有一丁點的印象,父親也很少跟她提起娘親的事,只說娘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而桂嬤嬤那些人只會說,夫人害死了娘親,所以她才會孤苦無依;因為娘親死了,所以父親不管她這個女兒了…所以一直以來,她對娘親的概念一直都很模糊,前世曾經常常看著章蕓對裴元容的疼寵,格外的羨慕,總覺得別人都有母親,她卻沒有,甚至偶爾會怨恨,覺得娘親也許不喜歡她,不然怎么會丟下她獨自離世?
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娘親是為了救她而死的……
聽說娘親和父親當時很恩愛的,娘親懂醫術,很多人喜歡她,她對這個世間一定有很多的留戀和不舍。雖然她是娘親的女兒,但娘親和父親以后還可能會有很多的女兒,甚至兒子……而娘親卻毫不猶豫地為了救她而死……她從來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深愛著她的娘親,有這樣一個愿意為她而死的娘親……
裴元歌怔楞著,耳邊模糊地傳來了章蕓的辯解聲。
夫人,您到底在說些什么?婢妾根本就聽不懂!對著舒雪玉,章蕓還能勉強鎮靜,條理分明地道,當初是您在照料四小姐,靜姝齋上上下下都是您和明錦姐姐親自安排的,不許婢妾靠近半步,婢妾又怎么可能下毒?再說,當時您和明錦姐姐已經徹查整個靜姝齋和蒹葭院,乃至關雎院的人手,證明其中根本就沒有被奴婢收買的人,奴婢要如何下毒?倒是夫人您,您跟四小姐那般親近就不必說了,靜姝齋里也有您的心腹,想要下手再容易不過。而明錦姐姐過世后,您借審問追查真相的名義,將明錦姐姐安排的人手杖斃的杖斃,毒殺的毒殺,只留下您的人,是怕明錦姐姐的人察覺到什么線索,告訴老爺,進而追查出真相。可惜,您做得太明顯,結果欲蓋彌彰,反而更證明是您對四小姐下毒!
我沒有孩子,把元歌當做自己的女兒來照料,我為什么要給元歌下毒?舒雪玉冷冷問道。
章蕓淡淡笑道:夫人您的目的當然不是四小姐,而是明錦姐姐。您知道明錦姐姐有拔毒之術,能夠將別人身上的毒素一絲一縷地拔出來,轉嫁到自己身上。你料定了明錦姐姐愛女心切,為了救四小姐必然不顧一切,正好可以借此除掉明錦姐姐,除掉老爺的心頭之愛。其實您跟明錦姐姐交好也只是幌子而已,只是在老爺跟前做樣子,想要借此在事后脫身而已。可惜,老爺并沒有被你蒙蔽!
好!很好!
舒雪玉不怒反笑,不愧是章姨娘,到了這時候還能夠伶牙俐齒!我承認你當時做得天衣無縫,我原本跟明錦有心結,眾所周知,那段時間又是我在照顧元歌,這樣一來,元歌出事,明錦身死,別人當然會懷疑是我下的毒手。而你又在靜姝齋的人手中做了手腳,趁我將靜姝齋的丫鬟嬤嬤全部關押起來,等候發落的時候,毒死了明錦安排的人手,反而留下了我的心腹。這樣別人自然會懷疑,我故意除掉明錦安排的人,為自己遮掩。當然,最重要的是,當時所有人都能證明,那些天,只有我和明錦能靠近元歌,明錦當然不會害元歌,所以只剩下我有嫌疑。老爺回府后,因為明錦的死而暴怒,又從眾人的口舌中追問出當時的真相,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我,我百口莫辯……
說著,舒雪玉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那般無力而絕望的境地,沒有人相信她。
就連她的親生父母,她的兄嫂,都不相信她,都以為是她嫉妒明錦,暗下毒手害死了明錦。所以當裴諸城下令封院,將她軟禁在蒹葭院時,除了身邊的白霜,沒有人相信她是冤枉的!
因為那是事實!章蕓接口,堅持道,夫人,事實是不可能被遮蔽的!所以,就算您現在跟四小姐交好,想要串通四小姐,將謀害明錦姐姐的罪名栽贓到我的頭上,那也是不可能的,老爺不會被您蒙蔽!所以,您還是不要再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情了。
十年前,你有資格這樣說,因為我的確無法證明我是清白的,而你才是下毒的真兇。但是,十年后,你不該再教章文苑,用同樣的手段謀害趙婕妤,用同樣的手段栽贓陷害元歌!舒雪玉聲音凜冽,帶著無盡的怒和恨,也許你想不到,我也會入宮,而明錦的事情,我也是當事人,所以當我看到趙婕妤那般異樣的氣色,終于想起這根當初的元歌一模一樣,再看到同樣出現的灼紅花,自然而然懷疑起來。其實,只要知道毒藥是什么,你當初是如何給元歌下毒,就變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