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念坐直了身體,不再靠著引枕。
我猜,岑氏這毛病得有兩年了吧
父親挪到書房住,也有兩年了。
剛聽到這消息時我就覺得奇怪,哪怕是老夫老妻,她如今再不用扒著父親做恩愛樣子,但也不至于放任父親睡書房。
起初她病著耽誤父親歇息,父親又忙于公務、圖方便住書房,那都合理,但那之后就沒有挪回來,實在不像岑氏的性子。
枕頭風、枕頭風,不在一對枕頭上,隔了半個侯府能吹什么邪風
以岑氏年輕時籠絡人的手段,嘖!
現(xiàn)在來看,不是她不想讓父親搬回秋碧園,而是她不能、她不敢!
若只是失眠、夜不能寐,頂多是男人打呼嚕,岑氏在一旁睜著眼等天亮,反正有他沒他差不離,不至于不能睡一張床上。
岑氏的問題應該更麻煩。
桌上油燈燃著,落到床邊只余淡淡光影,昏黃且朦朧。
陸念的眼睛卻格外的亮,仿佛燈蕊上跳動的火花躍入了眸子,唇角飛揚起來,一改前幾日無精打采的木然神色。
若不是阿薇攔著,她都想下床來走上幾步,才能緩了心頭那火燒火燎似的燥熱。
雙手握著錦被,陸念眉梢舒展,聲音也愉悅起來。
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郭氏那老虔婆嗎
阿薇應聲:記得,是阿薇姐姐的祖母。
她康健時囂張得很,到哪兒都指手畫腳,仗著是長房長媳又生了長孫,把本房的隔房的妯娌都得罪了個遍,別人吃了她十幾二十年的虧,轉過頭來害我。
我受她連累不說,她自己也沒少折騰我,但最后,她還不是熬不過腦子生病
夜里睡半個一個時辰就驚醒,夢里全是胡話。
罵這個咒那個,平日念些阿彌陀佛,做起夢來殺人放火!
叫人聽了一兩句去,不與她拼命才怪!
陸念撇了撇嘴,與阿薇與聞嬤嬤道:岑氏怕是也有這種毛病,睡不安穩(wěn)、驚夢,怕夢里亂說話叫父親聽了去,才干脆由著父親住書房。
阿薇與聞嬤嬤交換了個眼神。
從道理上,這事兒說得通,只是……
為何是兩年前阿薇問,她害死了外祖母,要心虛早心虛了,偏是時過境遷,您遠嫁多年,家中沒有能讓她煩心的事,她突然就得了這毛病
聞嬤嬤道:說不好,有些人膽小,做了壞事后自此難安,有些人膽大,但指不準哪天受了刺激。
郭氏便是如此。
幾十年不覺得自己有錯,耀武揚威得很。
直到余家一樁樁怪事接連起,風風語之中,恐是后知后覺了報應,一下子挨不住,嚇出來的病。
阿薇頷首:我們也不清楚旁的事情,只曉得恰逢母親送信回來的前后。
她既有恐慌的事兒,那就不怕不露馬腳,陸念笑起來,瞳中的火焰透著冷,我是瘋,瘋那么一陣,過了就好。不似她們那種,看起來沒事人一樣,病灶全在心里腦子里,日日夜夜的磨。
噩夢纏身,時間久了身形消瘦,阿薇說著去握陸念的手,我觀岑氏氣色,還沒到嚴重的那步。
她謹慎,自知有問題便不與父親睡一處,陸念說道,夜里陪她的都是心腹,她沒那么怕被人聽去,心情自然寬松些。
掌中饋的是弟妹,岑氏平日也不管事,你看她最近老實待在秋碧園,出來走動得很少。
清早弟妹他們?nèi)フ埩税仓?她想睡回籠覺就睡。
阿薇靜靜聽她說話,垂著眼替陸念解線。
陸念剛才手指太用力了,抓被子時指甲勾到了刺繡。
前幾天病中,阿薇早就哄著陸念把長指甲都剪了,細細打磨了,但再短的指甲也會勾線。
沒有硬扯,阿薇輕手輕腳順著解開。
聞嬤嬤拿了小銼刀來,阿薇又給陸念磨了磨。
至于被套,明日讓人補下線就是了。
陸念心思不在指甲上,由著阿薇擺弄,嘴上說著她的經(jīng)驗:多給些刺激,她夜里睡不好,那就白日也別讓她安心睡。
中饋不可能給她,我們尋她旁的事情給她做。
若是早幾年,她裝得更好,這兩年大抵是沒人給她生事,又或許睡不好的緣故,脾氣大了許多。
就前回陸致那臭小子惹的事,換早些年,她可不會那么輕易被我壓過了風頭。
您說得對,阿薇收拾好了,道,今晚上您好好睡一覺,明日起來,我們給岑氏尋麻煩去。
陸念其實不困。
阿薇看得分明,怕陸念不好好睡,佯裝打了個哈欠,簡單梳洗了番。
沒有回廂房去,她脫了鞋往陸念床上爬:您這兒暖和,我跟您睡。
陸念精神好,但她拒絕不了乖順的阿薇。
她的小阿薇自幼身體就弱,陸念幾乎是一步不離,夜里也是親力親為的照顧,哄著女兒睡。
后來,余如薇去了莊子上靜養(yǎng)。
陸念兩頭跑,她要為了報仇謀劃,不能時時陪伴女兒,她與丈夫亦沒有感情,半夜睜開眼摸一摸身側,空蕩蕩的。
她不在乎丈夫,只覺得,女兒不睡在邊上,她很不習慣。
再后來,她報了仇,卻也失去了女兒。
那段時日是阿薇陪她走過來的,吃住都在一起,陪她熬過漫漫長夜,讓她驚夢醒來,身側還有一人呼吸。
在陸念逐漸康復后,阿薇便不再陪她睡了。
陸念自己也十分清楚,她需要康復,羅織出來的美夢只是夢,她絕不能沉溺下去。
那會拖累了阿薇。
阿薇是她的女兒,但她更是金殊薇。
她可以讓阿薇成為余如薇來瞞天過海,卻不該讓阿薇束縛在余如薇的軀殼里。
但是今天,看著笑盈盈的阿薇,陸念心軟極了。
母女兩人躺下來。
聞嬤嬤落了幔帳,又吹滅了燈。
阿薇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緊挨著陸念。
陸念偏著身子,依著舊日習慣,與阿薇掖了被角,輕輕地隔著被子拍睡。
不自禁地,低低的哄睡調子從她嗓子里流出來,不會劃破黑夜的靜謐,只添了一層安逸平穩(wěn)。
阿薇繃了好幾日的情緒在這段安穩(wěn)里松弛了下來。
原想等陸念先睡,卻是不知不覺間,自己先睡著了。
聽著身邊孩子平緩的呼吸聲,陸念哼唱的調子越發(fā)輕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調子有多少年沒有哼過了呢她又是從哪兒學來的呢
是了。
女兒很小的時候,身上痛睡不好,她就哼著哄。
是她以為自己不會記得的調子,畢竟,她被親娘哄著睡時、她實在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