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一時無聲。
左右?guī)坷?查抄的動靜又極大。
沈臨毓交代過莫要胡亂毀物,但搬動家具、翻箱倒柜的聲音依舊不小,此起彼落地傳進來。
岑太保在這嘈雜的聲音里,面上維持住了,沒有露出半步退讓之色。
他很清楚。
他前進不了,但退后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即便不退不讓,恐怕也不能在郡王手中討著好,但他不會低頭。
王爺,岑太保沉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還是說,王爺知道鎮(zhèn)撫司眼下掌握的所謂的我的、岑家的罪證不足以扳倒我,所以要用巫蠱之事來添磚加瓦
是了,鎮(zhèn)撫司要是能直接摁死我,今日就不是查抄,而是連人帶財、一并抄走。
畢竟王爺抄新寧伯府時也沒有圣上旨意,你們鎮(zhèn)撫司先斬后奏有前科!
但我要提醒王爺,圣上認定了廢太子行巫蠱之事。
我沒有插手,王爺尋不到我麻煩,我若當真插過手,能成為王爺在圣上面前請命嚴懲的證據嗎
聞,沈臨毓倏然笑了下,笑意一閃而過,余下來的是冷漠。
欲加之罪
金太師本是積極奔走,想證明太子清白,卻突然被一并拖下水,您沒有踩一腳
馮正彬性喜逃避,困境重重之下,他本該抱頭度日、等著發(fā)落,但他卻在圣上下旨前突然殺妻,您說是為什么
當時圣上在氣頭上,連親兒子的命都不放過,馮正彬能活、是因為圣上原本就沒顧上要處置他,下旨時,滿京城誰知道金夫人‘病故’了
金夫人被‘病故’在下旨之后!
只有知道金夫人已經死了的人,才可能以此為恩,讓馮正彬以為是殺妻換了他一條生路。
您是馮正彬后來的老師,您說呢
岑太保的呼吸重了,咬著牙道:證據呢有證據嗎
老大人不要忘了,您被我逮出來是因為巫蠱案嗎是斂財無度,是科舉舞弊,沈臨毓道,只是斂財,我拿不住你,但舞弊動搖國之根本,你無路可走。
舞弊難道不是污蔑岑太保的聲音不由自主抬高了。
是不是污蔑,您心里更清楚,沈臨毓話鋒一轉,證據可以作假,像巫蠱時一般,但性命只有一條。
老大人您必死無疑,但您還有子孫,尤其是您還有襁褓里的曾孫。
薛文遠和黃鎮(zhèn)在前頭,您該知道圣上寬厚,沒有人繼續(xù)落井下石,不至于都受極刑。
不過,現在能在御前回話的人是我,我能讓圣上查抄太保府,我也能讓岑家多死幾個人。
你!岑太保氣得抬手指向沈臨毓。
沈臨毓在這種憤怒間反倒是顯得越發(fā)冷靜和從容:說起來,章少卿問我要人了,安國公府想接岑淼,我再拖幾日,怕是安國公都得來說好話。
圣上目前沒有明示如何安頓這些小的,您希望我之后如何回話
一并重罰、死罪不赦活罪難逃、充軍流放
您說我答應嗎
岑太保的胳膊發(fā)顫,嘴唇抖得厲害。
沈臨毓直直看著他:現在,我再問老大人一遍,巫蠱案的主謀是誰
話音落下,岑太保眼中的陰鷙、痛苦換作掙扎,而后,他的手卸了力氣,一點點放下去。
原本還努力挺直的背一點點佝僂下來,讓本就蒼老的面容越發(fā)顯得暮氣沉沉。
沈臨毓最后又補了一刀:老大人,黃家為何只死了黃鎮(zhèn)兩父子
先前我就提醒過老大人,黃家人在我鎮(zhèn)撫司大牢里住了一個月,您真的以為他告訴我的只有‘將軍坊’
史蒙子更是挨不住刑,他和老大人是老交情了。
明面上,那筆香積錢由黃鎮(zhèn)替您扛了,但背后真相的供詞還壓在御書房里,不管香積錢成沒成,太保真是生財有道。
圣上念舊情,斂財壓下了,可您太不爭氣了,科舉舞弊壓不了,他對您忍無可忍,拖得越久,您身上事情越多。
所以,我勸您也依樣畫葫蘆,給小輩們留條活路吧。
拿黃鎮(zhèn)的背叛當由頭,沈臨毓已經用過一回了。
假自然是假,但有用就好。
此時此刻、如此境地的岑太保也無力再分辨這一步棋是不是虛張聲勢,因為他已經兵敗如山倒。
他被鎮(zhèn)撫司、被郡王捏住了命門。
這么些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岑家綿延、子孫前程,事到如今,前程沒了、榮華毀了,但能多活一個是一個!
尤其是阿淼,若說將來還有誰能夠富貴無憂,只有受安國公庇護的阿淼了。
這也是岑太保在那封折子之余,又給了親筆信給安國公的原因。
他要是讓安國公救他,只會被拒絕,但退一步,只讓安國公把阿淼撈出去,那頭應該會答應。
以退為進,只能如此。
看,章振禮已經開口讓郡王高抬貴手了。
思及此處,岑太保抹了一把臉,露出來的眼睛里剩下的是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都這時候了,我若知情定然不瞞,但我真的不確定主謀身份。
王爺聽我說完,巫蠱案來勢洶洶,幾位皇子卷入其中,牽扯到的是他們的母族和姻親,更不說卷進來好些公侯伯府和朝廷重臣。
關系到了皇位,只要有機會就會踩一腳,主謀甚至可以藏在暗處,等著別人聞風而來。
之后的狀況您也知道,有跳出來當先鋒的,也有我這樣、被您看作落井下石的,可謂是亂作一團。
我一個后來者,想從中分辨清楚背后的主謀,實在不容易。
沈臨毓漠然看著他,沒有說不信,但觀神色也不像是信的。
那等局面下,王爺,我是追著那主謀不放,還是先把能踩的踩了岑太保咬咬牙,我順藤摸瓜去找主謀,那頭以為我想把他揪出來、順帶著把我一并踹到巫蠱案里去,我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怎么可能做那等吃力不討好的事
所以,我是真的不敢給您斷一個主謀!
不用斷,您隨便說,沈臨毓眉梢一揚,嘴上直白,找線索、尋證據是我的事,您都到黃泉路上去了,不用您費心費力。
岑太保本就又氣又痛,被這話刺得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即是對廢太子發(fā)難,那必然還是五殿下、六殿下、八殿下、九殿下幾人最為可疑。
沈臨毓聽他這么說,輕哼了聲:二殿下、十殿下早前就病故了,十一殿下那時年紀小,至于后頭那幾個比我都小幾歲的就更不用說了,老大人這是把剩下來的都數了一遍行,繼續(xù)。
岑太保又道:圣上的兒子還是太多了,幾位親王想越過來、終究是隔了一層,您看看,折騰了回巫蠱案,還留下這么幾位。
我今兒嘴巴不遮攔,說句最難聽的,殿下們都出了事,圣上也還有一個您。
在過繼親王的兒子和認回親生兒子之間,圣上、朝臣都知道怎么選。
因此,我才是前頭那個想法,親王們沒有必要,還是幾位殿下最是可疑。
那我換個問題,沈臨毓看起來接受了岑太保的理由,又問,巫蠱案里,誰最無辜
岑太保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沈臨毓道:吉安侯、肅寧伯、忠勤伯、金太師、周少傅、東宮太子三師三少,這些滿門抄斬的人之中,誰最無辜、最好入手翻案
岑太保的呼吸一凝。
眼前,是這些舊人鮮活的面容。
良久,他長長嘆息一聲:周少傅。
沈臨毓頷首。
原本,問到這里也是差不多了,但靈犀之間,他想到了余姑娘對金夫人之死的執(zhí)著。
其中緣由,并不是單單給她母親一個念想這么簡單。
和余姑娘見過面之后,母親雖沒有催著要如何如何,但也回憶了不少舊事,在她的印象里,余姑娘的母親閨中孤獨,而金太師的兒媳是她唯一的好友。
或許是因著這一層關系,余姑娘母女對金夫人的死多有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