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園子時,黑暗中蟲鳴不斷。
太喧鬧了。
章振禮抬手抓了把脖頸,想把收得嚴實整齊的領子解開些,又因為習慣使然作罷。
管事小跑著過來,恭謹道:國公爺在書房等您。
章振禮客氣地道了聲辛苦。
進了書房,他就見安國公提著筆在練字。
章振禮問安后,站在他邊上。
安國公寫完了這一幅,認真問章振禮:如何
見章振禮斟酌,他又道:阿諛的話,我在外頭聽多了,你只管說實話。
安國公的字不能算不好。
他的基本功不差,一筆一劃都有講究,也嘗試著寫出飄逸之感,但就是缺了味道。
臨摹大家之作,沒有臨出成效;想自成一格,就是缺了靈氣。
說直白些,中規中矩,借著他一等國公的身份,旁人多奉承幾句也不至于因為實在難登大雅之堂而顯得馬屁太臭。
章振禮了解安國公脾氣,沒有太過粉飾詞句,一五一十地說了。
安國公也確實沒有為此生氣,放下筆長長嘆了一口氣:都說勤能補拙,但也只是補拙而已。我于書道上不算勤奮,也少天賦,和你比起來就差多了。
你今晚上同郡王吃酒去了
我估摸著是為了書道會的事情吧
他拿著雞毛當令箭,擺明了試探你,我剛想著不如送我的字去長公主府。
字雖不好看,但也是我們章家對皇太后的一片心意,我這個國公爺、論資排輩的也比你高大些。
可你看,我在這兒寫來寫去,就是這么些玩意兒!
這條路眼看著是堵上了。
臨時保不住佛腳,安國公亦是十分犯愁。
王爺的確有備而來,且他和陸家母女……章振禮斟酌了下用詞,算是合作默契。
我原不想和王爺有太多往來,但他主動提起去廣客來吃酒。
上回與那陸念結識,暫沒有看出端倪來,我便想著借王爺名頭上門去、也免得突兀了惹人防備,順便也能看看王爺與那余如薇是個什么狀況。
沒想到一過去……
聽章振禮說那陸念練字,安國公的嘴角一抽一抽,胡子都跟著抖。
好好好。
好大的一個坑!
這事怪不得你,安國公皺眉道,兩軍對壘,他們先落了陣,于我們就不利。
你若不寫,反倒會心虛至極,收著寫也比不寫強。
唉,說到底還是要怪你伯母,怎么偏偏就攬了這事回來,太不謹慎了。
我與她說道理,她還聽不進去。
唉!
章振禮沉默。
這事輪不到他置喙。
天底下能勸的事情多了,唯獨這夫妻之間的抱怨,誰也別去摻和。
安國公絮絮叨叨說了老妻幾句,才道:那字也寫了,王爺又開口說了,不管如何,明日該送去的還是送到長公主府。
章振禮應下來。
安國公又問:依你看,王爺與那余如薇到底怎么一回事
章振禮說了他一路上思考后的答案:看著沒有十分熟稔親近,但王爺對她亦沒有上位者的居高臨下、發號施令的態度。
安國公眉梢一挑。
這好像和他先前想的不太一樣。
成昭郡王以扳倒岑文淵為報酬,讓陸念母女做先鋒,說白了,這是各取所需,也是以人為棋。
捏著棋子排兵布陣的人,是絕不會把自己看作與棋子一般的。
上位者就是上位者。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有的君王親和些,攬著臣子一口一個愛卿,可哪位愛卿真把這份愛當真,脖子上頭就該掂量了。
這種上下狀況,于君臣是,于任何主從都是。
郡王和穆呈卿稱兄道弟,但鎮撫司的人馬對他皆是手下。
他或許沒有那么傲慢霸道,可指揮者依舊是指揮者。
章振禮很難把他看到的那些郡王和余如薇說話的姿態歸入到指揮與先鋒之中,安國公聽他形容,亦很難理解。
難道真叫老妻說中了王爺就是看上了那余如薇
可哪位男子,能一邊存著愛慕之心、一邊讓心儀的女子去當先鋒
藏著護著都來不及!
總不能是隨便耍著玩玩
這念頭一冒出來,安國公自己就否了。
不可能。
郡王一看就是隨了長公主與駙馬,在男女之事上純著呢。
他一下一下撫著胡子,到底是哪里想岔了
難道說,他們誤會了郡王爺書道會也沒有多余的意圖
又或者,陸念母女不是棋子
既不是棋,她們做什么突然常常到相國寺,做什么和老妻接觸起來
順著這思路一走,安國公一個激靈:難道自家和她們母女有仇不成
這怎么可能!
他和定西侯在朝堂上有什么仇怨
他們和蜀地那短命的余家更是毫無憐惜。
說到底,他也就是和岑文淵做了親家而已,這年頭為母報仇,殺了罪魁禍首、殺了禍首娘家,還要牽連上娘家姻親
株連也沒有這等株連的法!
到底是為什么……
此事一時想不透徹,天色也晚,安國公只得暫且按下。
他收攏了下心神,交代章振禮道:你有機會還是多接觸下那邊,看看他們葫蘆里到底賣得什么藥。
章振禮頷首。
安國公又道:我聽說振賢又讓你指點他作畫了
你有空就看,沒空別理他那些閑事,他整日不務正業,還非得拉扯上你。
你原本也不擅長丹青。
我讓他多向你請教,是盼著他多問些朝堂大事,他倒好,沒點兒出息!
章振禮道:也不費多少工夫。
他看不上章振賢,但幫他、指點他,也算是幾十年如一日、習慣成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