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月的鮮花(三上)一直到開始吃晚飯,張松齡都處于某種渾渾噩噩狀態。性格活潑的彭薇薇跟他說了好多話,但是所有內容,他一概都沒有記住。只記得大部分時間內,都是彭薇薇在問,自己在答。從在哪上的初小到中學如何跳級,以及跟鐵匠鋪的小徒弟一道去掏鳥蛋被蛇咬,到跟書畫鋪子的陳先生學寫大字不肯用功被陳先生打手掌心,如是種種,無論是光榮的還是羞愧的,皆如竹筒倒豆子般給抖了出來。
也不怪他定力太差。這年代,山東省的民風遠不如上海、北平等地開放。張松齡上小學時,就壓根兒沒見過女生是什么模樣。到省城讀中學,班上總算有了三名身穿藍裙布鞋的女孩子,卻有一個才讀完高中一年級,就奉父母之命嫁了人。另外兩個,直到畢業,張松齡總計跟她們交談過的話加在一起都不到一百句,其中還有八成以上,是“魏婷婷同學,你的作業什么時候能交!”“趙小麗同學,老師想請你放學后,到他辦公室去一趟!”之類,毫無營養,也不值得任何回憶!
猛然間遇到彭薇薇這樣一個“異類”,幾乎刷新了他對同齡女生的所有認識,試問他怎能不覺得新鮮有趣?!而對于彭薇薇這樣一個自幼生長于大城市的女孩子而,略帶一點兒木訥的張松齡,又何嘗不是一種新鮮物種?!后者不像他的哥哥,老成世故,無論做什么都會在心里斟酌好一會得失利害;也不像同行的其他北平學子,一個個總是喜歡指點江山,眼高于頂。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大男孩,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彎小溪,讓她一看就能看到底部的石塊和小魚。面孔又干凈的像一張白紙,沒染上半分市儈之氣,坦然、真誠,還反射著淡淡的陽光。
即便是主動示好,張松齡也示得極為另類,如果他現在的行為可以理解為向女孩子示好的話。別的男生,包括彭學文的那些大學同窗,在彭薇薇面前,都唯恐表現得不夠完美。都撿著自己過去和現在那些輝煌、出彩的經歷說。而像北大這種名校,隨便拎出一個男生來,恐怕都算得上他故鄉一帶的翹楚,每個人的那些出彩與輝煌,也都大致相同。只有張松齡,也許是還沒學會如何在女生面前表現吧,說得居然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瑣碎事情,包括他自己曾經如何出丑。
兩個少年人肆無忌憚地分享彼此的快樂,當然逃不過其他同行者的眼睛。很快,彭學文就發現了妹妹身邊的小尾巴,警覺地皺了下眉頭,將說話聲音陡然提高:“小張同學,我剛才聽石頭說你數學方面非常好,是嗎?!我認得一個教授,姓申,在國內國際都頗負聲望。如果你有省一中的校長推薦信的話,等時局安定下來,我可以帶著你去提前去拜訪他!”
“我,噢,彭大哥是問我么?我只是心算比較快而已!我們家是做小生意的,我從小就幫著哥哥看賬本!”張松齡起初根本沒聽見,被陸明偷偷在桌子下踢了一腳,才回過神來,自然是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噗!”田仁宇一口茶沒喝完,直接從嘴里噴到了前大襟上,轉過頭,拼命地咳嗽。其他幾個血花社成員也強忍笑意,看著滿臉迷茫的張松齡,紛紛開口替他打圓場,“他心算的確有一手,四位數以內,根本不用打算盤,就能直接報出結果?!?
“國立一中的校長推薦信,雖然每屆只發十封。他是年級第一,理所當然有一份!”
“入世也是一門學問!我輩讀書,最忌諱閉門造車!”撲克臉方國強也難得夸獎了張松齡一句,雖然有些詞不達意。
當著血花社這么多人的面兒,彭學文當然不能直接說,“喂,傻小子,麻煩你離我妹妹遠一點兒!”那樣做的話,不但會讓老朋友周玨下不來臺,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也討不了什么好處。但是他又實在看不慣張松齡那見了女人就挪不開眼睛的慫樣,笑了笑,繼續道:“有推薦信就好,有推薦信就好。我們北大,數學系頂是難考。往年招生,二十個里邊,未必能考上一個。不像其他系,只要你臨場發揮不算太差,總有一線留下的希望!”
“我,我還沒想好,報考哪個大,哪個系呢!”張松齡本來想坦白,自己其實還沒決定到底報考北平的大學,還是南京的中央大學。但看到隔壁桌上那些北平來的學子都在豎著耳朵聽,話到嘴邊,又謹慎地改了口。
這一下歪打正著,讓彭學文預先準備好的攻擊之詞,登時統統失去了目標。后者被堵得心口發悶,眼睛冒煙,忍了又忍,才又強笑著說道:“那你可得多下些功夫了。如果選了自己不喜歡的學科,讀著痛苦不說,將來畢了業,也容易學無所用。反而是白白荒廢了數年光陰!”
“哥,你別成天就知道教訓人行不行?!”沒等張松齡開口,彭薇薇主動將話頭接了過去?!八^哥哥,什么問題不能問?還輪到你在這里沒完沒了?!”
“我,我這不是關心他么?他年齡那么小,多聽一些過來人的經驗,總不是壞事!”彭學文皺了皺眉頭,非常委屈地解釋。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你那些經驗,未必管用!”彭薇薇壓根兒不懂得給自己哥哥留面子,毫不客氣地打擊。
彭學文只是想把張松齡的注意力,從自家妹妹身上引開。至于經驗有沒有用,根本不在他的關心范圍。見自家目的已經達到,便搖了搖頭,笑著道:“好的,好的,你說沒用就沒用。咱們今天不說這些,說有趣的事情!來,大伙先干一杯,慶賀咱們今天都沒露宿街頭!”
“干!”想想今晚找旅館的艱難,南下北上的眾學子們紛紛舉盞。
酒是地道的衡水老白干,味道非常熾烈。入口后就像一團火,從嗓子眼一直燒到肚臍處。才一杯酒下肚,張松齡的臉立刻紅成了豬肝色。再看其他同伴,也是一個個面紅耳赤,卻誰都不肯自認酒量不好,將已經喝干的酒杯子舉起來,再度讓旁邊伺候的男招待添滿。
“我等不在一個城市讀書,今天卻能迎面相遇,這是何等的緣分!我提議,為了今天的相遇,大伙兒再干一盞!”彭學文非常擅長交際,提出的喝酒理由,也讓眾人無法拒絕。
血花社的一眾學子前往北平投軍,本抱定必死之志。所以平素生活中強迫自己遵守的那些規矩,也早就丟在了腦后。見到彭學文和一眾北平學子舉起了酒杯,也不甘示弱地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我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