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張松齡輕輕撫摸對方的長發(fā),“傻丫頭,忍不住就哭兩聲唄,反正我又不是外人!”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孟小雨又抹了一把眼淚,像是說給張松齡聽,又象是在自我告誡,“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你。我今天幫你一起收拾,明天早晨,你就趕緊走吧。要不然,伍隊長他們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找就找吧,反正無論他說什么,我都不會加入游擊隊!”見孟小雨哭得梨花帶雨,,張松齡反而不敢急著離開了,蹲下身,低聲跟對方解釋。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李政委,我也嫌他假模假式!”孟小雨笑了笑,眼角還帶著淚花。“你明天一早就走,他來了,剛好撲個空!就這么說定了,張大哥,你去幫我把水缸挑滿,再劈上夠十天用的干柴。我?guī)湍阕鳇c兒干糧的路上吃!別擔心我,蘇老頭的紅五星在我手里呢,誰敢惹我,我就拿著去找他告黑狀!趕緊去吧,今天需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張松齡知道孟小雨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頭。想了想,只好順著對方的性子去挑水、劈柴。
山中的泉眼距離二人棲身的洞穴有點兒遠,時值春夏之交,干柴在樹林里也不太好找。張松齡氣喘吁吁地忙碌了兩個多小時,才終于孟小雨布置的任務完成。待重新洗完了手和臉,孟小雨已經將飯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盤醬鹿肉,一盤野雞燉山蘑,一盤風干狍子,還有一盤,則是用橘梗、地耳和幾樣野菜拼在一起,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在桌子角上,則擺著一個黑色的小酒壇。泥封已經被孟小雨用刀子挖開,濃郁的酒香飄了滿山洞,聞起來就有幾分醺醺然。
“這是我生下來時,我娘泡的藥酒。已經陳了十六年了,今天剛好拿出來給大哥踐行!”搶在張松齡詢問之前,孟小雨主動介紹。“里邊泡了虎骨,鹿筋和其他幾樣草藥,喝起來特別補身子!”
張松齡對酒類沒任何研究,卻知道虎骨、鹿筋等物的價值。矯著舌頭坐在桌子邊,低聲嗔怪,“這么破費做什么,改天你拿到集市上去…….”
“這酒,別人哪配喝?!”孟小雨笑著白了他一眼,哭過的眼皮還有點兒腫,卻別具幾分風情。
張松齡愣了愣,猛然意識到孟小雨此刻的模樣與平素有些不同。但具體不同之處在哪里,他卻又說不出來。正準備仔細分辨一番,卻又聽見孟小雨嗔怪地呵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沒看過。吃菜,冷了就不能下酒了。”
說著話,她將一塊鹿肉夾進了張松齡碗里。放下筷子,又將二人面前的酒杯倒?jié)M。“來,張大哥,祝你此去順順利利,馬到成功!”
“嗯!”張松齡嘴里堵著鹿肉,卻不敢勞孟小雨等太長時間。慌慌張張地舉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
一股濃烈的辛辣,立刻將鹿肉的滋味驅散得無影無蹤。火焰般的酒水繞開舌頭,牙齒,從喉嚨沖過去,一路向下。直到將小腹處的肚臍和腸子都給點燃了,才打了滾,再度回撲上來,燒紅整個臉膛。
“咳咳!”張松齡被嗆得彎下腰,大聲咳嗽。孟小雨笑著站起身,用雙手輕輕為他捶背,“看你,喝這么急做什么。這酒,要慢慢喝才有味道!”
“我沒事,沒事!”張松齡抬手抹了一把被嗆出來的汗,忽然間,覺得渾身上下好生舒泰。再度抓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這酒真好,我以前從來沒喝過這么好的酒!”
的確,無論是在魯城老家,還是在二十六路,他都沒喝過如此濃烈,但喝下去之后又令人渾身通透的酒。那浸泡在酒壇子中十六年,已經完全與酒漿融為一體的藥物,順著他的腸胃、血管,迅速走進每個毛孔。將身體內所有煩惱、憂愁都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去,留下了只剩暈暈乎乎的幸福。
“好喝,大哥就多喝幾杯。這酒,別處可買不到!你別動手,我替你倒?jié)M!”孟小雨的話,聽起來既溫柔,又體貼,讓張松齡飄飄然幾乎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又吃了一口香氣四溢的野雞燉山蘑,對著孟小雨亮亮的眼睛舉杯,“你也喝一點兒,你身子骨虛,剛好補補!”
“嗯,我陪著大哥喝!”孟小雨含笑的舉起杯,目光溫柔如水。“咱們兩個,還沒在一起喝過酒呢?!”
“是啊。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居然沒喝過酒!”張松齡也覺得好生遺憾,舉杯與孟小雨的酒杯相撞,“干一個!”
“干一個!”孟小雨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酒杯喝了個一干二凈。然后舉給筷子,再度張松齡夾了幾樣菜,“你嘗嘗這個,我自己琢磨著做的,應該合你的口味!”
“小雨手藝真的好!”張松齡信口夸獎,鼓起腮幫子大快朵頤。菜味道很棒,葷素搭配,令人唇齒留香。更棒的是佐菜的酒,越喝越舒服,越喝,越覺得身子骨飄飄然,物我兩忘。
孟小雨含著笑,繼續(xù)替張松齡布菜,倒酒。仿佛一位唐代新婚的妻子,正準備送丈夫出門覓取功名。她不會拖累對方,不會讓對方為身后的家而擔憂。她只會讓丈夫記得自己的笑容,自己的堅強。
她一直幸福而堅強的笑著,笑著替丈夫倒上新娘子出嫁時專用的女兒紅,酒水里泡著人參、鹿茸、虎骨和全家人的祝福。她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燦爛,笑得令天地間所有風景都失去顏色。她一直在笑,只是在轉過頭挑亮油燈的瞬間,才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淚水。
張松齡很快就迷醉在烈酒和笑容里,身體左右搖晃,“小雨,你,你今天好像,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噢,我看看,讓我看看。你今天的頭繩……”
用來綁長發(fā)的頭繩,原本應該是白色的,那是為孟大叔帶的孝。可是,此時此刻,在油燈下,卻倒映出絢麗的鮮紅。“怎么變成了紅色的…….”張松齡揉了下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然后愕然發(fā)現(xiàn),孟小雨正從一個前些日子用柳樹條編的箱子里,緩緩取出一對粗大的紅色蠟燭。
“你什么時候買了蠟燭回來!”沒喝太多的酒,他卻已經不勝酒力。撫著自己的額頭,暈暈乎乎地詢問。為了避免被鬼子兵盯上,最近幾次下山趕集,他都只能把孟小雨送到集市外,然后在約定的地方,等對方歸來。所以對方買了什么東西,用獵物換了多少錢,他根本未曾仔細看過。
孟小雨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張松齡的詢問。她慢慢地將紅色的蠟燭擺在床邊的柳條箱子上,慢慢地點燃。跳動的火焰瞬間照亮了整個山洞,也將她的臉照得如蠟燭一樣紅潤。
“小雨……”張松齡終于意識到了些什么,想要站起身來阻止,心臟卻沉甸甸,壓得他沒法做任何動作。
那種發(fā)自心底的沉重,甚至令他無法平穩(wěn)呼吸。只覺得在沉重心臟內部,還有一股雄渾的熱lang噴涌而出,從胸口一直涌上頭頂,然后又從頭頂涌過后頸,脊梁,大腿,小腿。自雙腳、膝蓋循環(huán)一圈,再度返回心臟,與另外一波熱lang匯集在一起,將他自己象蠟燭一樣點燃,點燃。
一剎那,整個山洞全都變成了紅色,如夢似幻。夢幻般的十丈軟紅中,孟小雨微笑著走向他,長發(fā)披肩,燭光為衣。
山洞外,月光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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