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場內(nèi)場外，同時爆發(fā)出一陣善意的哄笑。大伙都被眼下這個意外插曲給逗得很開心，沒有幾個人在乎最后的輸贏。坐在貴賓席上的白音看到此景，也開心地笑了笑，轉(zhuǎn)過頭，突然又問了一句，“你這幾句話不是前后矛盾么？既然我有周黑子這條退路，何必再管紅胡子的死活？！”
“舅舅您不是又想考我吧？！”甥少爺笑著反問了一句，然后慢條斯理地回應，“這半年多，您名下的鹽場出了多少貨，我可是幫您看過賬的。那可是一條活水，我就不信您愿意將它堵死！”
這正是令白音覺得頭疼的主要問題之一，雖然他的人已經(jīng)完全掌握從鹽沙中提純結(jié)晶雪花鹽的全部關鍵技術，但浴鹽的配方卻完全掌握在紅胡子那邊。萬一雙方翻臉，浴鹽的出產(chǎn)立刻會受到影響。
但是白音卻不想讓自家外甥太得意，果真換上了一股考校的味道，沉聲說道：“沒了紅胡子，我正好少了一個分紅的。浴鹽的配方雖然麻煩，但多找?guī)仔┎菟幰粯訕釉?，我不信試不出配方來！?
“我覺得舅舅想要的，不只是一個鹽場！”甥少爺孟和忽然換了個鄭重地口氣，低低的說道?！鞍凑f咱們草原上自從辛亥革命以來，既沒經(jīng)歷過軍閥混戰(zhàn)，也沒鬧過什么大的災荒。可咱們草原上普通百姓過的日子，卻和關里越差越遠，難道大伙沒想過到底是因為什么？！”
話音落下，整個貴賓席登時變得一片寂靜。所有幕僚都驚愕地將目光從場內(nèi)的比賽總收回來，驚愕地望著甥少爺孟和，仿佛后者瞬間換了一個人般。
作為東蒙古草原上數(shù)得著的頂尖人才，他們當然看得到草原與關內(nèi)地區(qū)之間那鴻溝般的差距。不用跟上海、天津和北平這些大城市比，即便是關內(nèi)隨便一座彈丸小縣，繁華程度也遠遠將黑石寨甩在了身后。白音雖然貴為王爺，真正實力恐怕連關內(nèi)一個規(guī)模稍大些的縣城豪紳都比不上，更甭提個跟傅作義、韓復渠這些地方實力派平等論交。
這些年來，大伙在白音小王爺?shù)膸ьI下，想過無數(shù)辦法試圖改變現(xiàn)狀。包括投靠張作霖父子以及主動向日本人靠攏。可張作霖父子和日本人，除了能給王府幾條槍和派幾名軍事教官之外，其他能幫助到左旗的地方非常有限。反倒把大片大片最豐腴的草場占了去，令大伙想起來就為之扼腕。
“我一直認為，咱們蒙古人不比漢人笨，也不比日本人笨！所以我在日本留學時，從來不準許自己偷懶。學業(yè)上我自認為能不比同學落后太多，可我這些年來，我看到塞外和關內(nèi)，和日本之間的差距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除了咱們王府內(nèi)的人還能過點兒像樣人之外，其他同胞的生活，連日本人家里養(yǎng)的狗都比不上！”用力吸了一口氣，小孟和勉強壓制住心里的憤懣與沉痛。
包括白音在內(nèi)，貴賓席上所有人都受到了影響，一個個面色變得非常凝重。不可否認，他們個個都有私心，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但是同樣不可否認，他們都是蒙古族的精英，都不愿意看著自己同族一天天沉淪下去，最后無聲無息地走向消亡。
“你想說什么，就直接說吧，我們大伙都聽著呢！”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之后，小王爺白音低聲命令。
“是??！孟和少爺！你見得多，跟我們說說，到底這都是為了什么？咱們蒙古人，真的就活該受一輩子窮么？”其他幕僚們也紛紛開口，像對待老師一樣，認認真真地向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歲的孟和求教。
“是咱們的謀生方式跟不上時代了！”孟和豎起手指，輕輕指向頭頂?shù)纳n天，“千百年來，咱們蒙古人都靠游牧為生，活得好活得差，全靠頭頂上的長生天。而長生天，其實是最靠不住的。關內(nèi)一年至少有八個月能種菜種莊稼，而咱們這里只有六個半月暖和天氣。萬一來場雪災，一整年的辛苦就全白費了，甚至三四年都緩不過元氣來！”
“嗯！”眾幕僚們輕輕點頭。惡劣的氣候條件，的確是抑制草原地區(qū)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可除非全體蒙古人再像成吉思汗時代那樣爆發(fā)一次，否則，根本沒法改變這種現(xiàn)狀。而眼下已經(jīng)是機槍大炮時代，蒙古人在馬背背上優(yōu)勢，早已蕩然無存。想把生存地從關外遷徙到關內(nèi)，無異于癡人說夢。
留洋歸來的孟和，當然不是想鼓自己的舅舅去關內(nèi)攻城略地。事實上，白音小王爺憑著麾下那幾百私兵，也的確沒有入關爭雄的資本。“之所以方圓一千里內(nèi)以舅舅的烏旗葉特左旗最富，就是因為舅舅治下有一座金礦，生產(chǎn)方式與傳統(tǒng)不同，不用看長生天的臉色吃飯。而日本教你在這里開辟農(nóng)場，把草原變成農(nóng)田，卻和傳統(tǒng)方式?jīng)]什么區(qū)別。一樣要靠天氣吃飯，一樣跟中原地區(qū)沒法比！人家中原可以輪換著種冬小麥和白菜蘿卜，咱們的土地上，即便是日本人的示范農(nóng)場里，一樣是除了蕎麥和糜子外，其他作物都不能種。生長期稍微長一點兒的作物，沒等到收獲，就活活給凍死了?！?
這段話涉及到的新知識比較多，白音麾下的眾幕僚們，花費了好長時間，才終于將其理解透徹。有人立刻領悟出一些端倪，抬起頭，遲疑著問：“甥少爺，甥少爺是說，紅胡子可以帶給咱們，咱們與以前不一樣的謀生方式？！”
“對！”孟和少爺用力點頭，年青地臉上寫滿了激情，“你們甭看只是一個鹽場，可它卻是咱們草原上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東西。包括日本人，都沒想到，或者故意不想把咱們往這條路上領。眼下鹽場規(guī)模不大，但是卻已經(jīng)讓上百個人，不再靠長生天吃飯，而是靠在鹽場里做工。只要咱們鹽場在運轉(zhuǎn)，他們就不愁餓肚子。無論外邊是晴天，還是雪天。鬧了白災，還是旱得寸草不生！在外邊，他們管這個叫工業(yè)。而縱觀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無一不是工業(yè)化比較早的國家。日本在里頭，只排了個隊尾。在英國的倫敦和美國的底律特，據(jù)說遍地都是大煙囪！每天都有上千輛汽車，排著隊從工廠里開出來！”
倫敦和底律特在哪，在場眾人也許沒幾個能知道。可上千輛汽車每天排著隊往外開意味著什么，卻能讓他們不寒而栗。那是速度可以追上駿馬的鋼鐵怪獸，并且比戰(zhàn)馬體格更結(jié)實，耐力更持久，負重能力也更強大。況且每天能造上千輛汽車的工廠，自然也能造上千挺機槍，上萬粒子彈。隨便拿出一天的產(chǎn)品，就能武裝起一個團的騎兵，開著汽車，將東蒙草原徹底蕩平。（注1）“回來這些日子，我不是在沒有目的的四處閑逛！我看了舅舅的鹽場和金礦，看了舅舅的衛(wèi)隊和狼騎，看了日本人的示范農(nóng)莊。還特地跑了趟喇嘛溝，去看了紅胡子開的的那些小作坊！”孟和少爺?shù)脑捳Z繼續(xù)在眾人頭頂回蕩，聽起來煽情而又孤獨?！拔也幌氤姓J，卻不得不承認。紅胡子做的那些，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才是整個草原的希望所在。工業(yè)化的時代早就開始了，如果我們不迎頭趕上，我們就會永遠被落在后邊。錯過這機會，我們就不只是辜負了烏旗葉特左旗，并且是整個蒙古族的罪人！”
最后兩句話說得太沉重了，沉重得令貴賓席上的眾人無法接受。他們自知口才和見識都比不上孟和，所以干脆選擇了暫且逃避，紛紛將目光轉(zhuǎn)向看臺之下。賽場中，紅胡子安排的助興項目已經(jīng)進行到了高潮。入云龍和張胖子各自領了一伙騎兵，正拎著包裹了布條，沾染了白堊粉的馬刀，捉對廝殺。每次有馬刀從空中劈落，都會在人身上抽出一道清晰的白色。鮮明而又刺眼！
“好啊！”觀眾們跺腳鼓掌，將喝彩聲毫不吝嗇地贈送給場內(nèi)自己支持的一方。一個個興高采烈，如醉如癡。
“你是在日本留的學！對吧？！”在一片歡呼聲中，小王爺白音帶著幾分不確定的口吻追問。
“所以我才能看到日本人注定要落個失敗的下場！”小孟和將頭轉(zhuǎn)向自家舅舅，目光清澈而堅定，“在工業(yè)化國家里頭，日本只能排在老末。并且，日本國內(nèi)資源，根本無法支持其發(fā)展大工業(yè)。所以除了到中國和亞洲其他地區(qū)搶劫外，他們別無選擇。而全世界的資源有限，日本人多吃一口，那些老牌工業(yè)國家自然就要少吃一口。萬一哪天跟英國和美國人搶起了食，等待著日本的，就是被撕碎的下場！就像他們現(xiàn)在撕碎中國一個模樣！”
雖然白音已經(jīng)從很多人口里，聽到過日本人注定會失敗的論斷。卻從沒有一個人，從剛才這個角度解讀過。這是一個全新的視角，讓他雖然一時理解不透，卻也知道很難反駁。除非，除非日本人能再創(chuàng)造出更新的生產(chǎn)方式。
如果日本人真的注定要失敗的話，剩下的選擇就相對簡單了。然而紅胡子畢竟不是政府那邊的，誰知道日后會不會繼續(xù)被視作叛匪。想到這一層，白音小王爺嘆了口氣，繼續(xù)試探著問道，“周營長那邊，有一個中尉副連長的空缺。如果我跟他提一下......”
“我對當官不感興趣！”沒等白音把話說完，年青的孟和就斷然拒絕?！安⑶椅疫@些日子在底下聽說過一句話，不知道舅舅聽說過沒有？”
“什么話？”白音被問得有些好奇，豎起耳朵，做傾聽狀。
“他們說，這年頭，好人才能當上八路！舅舅，你聽說過沒有？！”（注2）注1：關于工業(yè)化狂想，從現(xiàn)代人角度回頭看，當時人的視野的確有些狹窄，很少，或者根本沒考慮到工業(yè)化之后，對環(huán)境的破壞?？稍谶B釘子都需要進口的時代，發(fā)展工業(yè)，卻是迫在眉睫。其副作用，根本沒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了也顧不上考慮。
注2：好人當八路，壞蛋當偽軍。這是抗戰(zhàn)時期，在敵占區(qū)民間廣為流傳的一句話。非筆者杜撰。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