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赤子(十五中)
張松齡斜端著一把帶血的刺刀,站在圓陣的最前點。擲彈筒和裝四十八瓣手雷的帆布包都被他藏在了死馬的尸體后,暫時已經沒機會使用了。隔著晉造手榴彈爆炸的硝煙,他同樣看不清敵軍機槍手的具體位置,而已經沖到眼前的小鬼子們,也絕不可能再給他從容瞄準的機會。
其他游擊隊員們,也學著張松齡同樣的模樣,微擰著身子斜立。一只手握在槍管下的護木上,另外一只手握在槍托的前三分之一段。這是進行白刃戰的經典起手姿勢,完全脫胎于日本陸軍學堂的白刃戰教程。當年于老二十六路特務團里,老茍團長手把手教會了張松齡,張松齡在喇嘛溝又將其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游擊隊員們。并且親手替每名隊員做出過矯正,最大程度上確保了動作的標準。此刻突然間施展出來,登時,令對面的鬼子兵們愣了愣,臉上的狂傲一掃而空。
在關東軍內部流傳的經驗故事里,中國軍人最怕,也最不擅長的就是刺刀突擊。相比之下,機槍大炮對他們的打擊,反而不像白刃戰這樣立竿見影。華北地區的很多場惡戰,據說最后都是大日本帝國的勇士們用刺刀拿下來的。只要大日本皇軍沖到戰壕前,將刺刀往槍頭上一套,先前還在負隅頑抗的國民革命軍戰士要么被殺得血流成河,要么被趕鴨子一樣趕出陣地,落荒而逃。
然而今天,土八路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對白刃刺殺的熟悉,卻有點兒顛覆小鬼子對中國軍人的認知。大日本皇軍已經沖到近前對他們亮出了刺刀了,他們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畏懼!他們的人數分明只有大日本皇軍的一半兒,卻堅定地擋在戰壕前,半步都不退縮!
是什么原因令他們有恃無恐?難道這些平素連肉都吃不起的土八路,身體素質比大日本帝國的武士們還要強么?還是他們對自己的刺殺技藝擁有無比的自信,認為以一敵二,照樣能像對付皇協軍一般贏得輕輕松松?!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原則,帶隊沖鋒的鬼子中尉三宅安直沒有命令麾下的士兵自由突擊,而是謹慎地喝令眾人注意隊形,按照訓練時的標準將三十四人的隊伍分成了七個刺殺小組,正面拖后,兩側前出,以剪刀陣緩緩壓向對手。
不管對面的鬼子做什么調整,游擊隊的小圓陣都紋絲不動。作為陣眼的張松齡的刺刀斜向上指,與自己的眉梢齊平,隊員們手中的刺刀也一樣斜指向上,由下巴伸至各自的眉梢。張松齡用恒定的節奏緩緩地調整呼吸,眾游擊隊員們胸口也以同樣的頻率起起伏伏。在血與火的戰斗中,他們仿佛已經被鑄造成了一個整體,每個人都像機器上的零件般堅固而精密。作為士兵,他們原本就是一個整體,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文明史中,彼此榮辱與共,血脈相連。
“啪——啪——啪!”小鬼子們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向前推進,每個人都故意將腳步跺得特別大聲。短短的十來米距離,他們卻好像走了一個世紀般漫長。每名鬼子臉上都掛著猙獰的冷笑,每名鬼子的眼睛里都寫滿了惡意的期待。他們期待著,土八路的小圓陣承受不住壓力自行崩潰的那個瞬間,他們將像撲食的餓狼一般撲過去,從背后捅倒這些裝模做樣的中國人,讓這些土八路后悔沒有早點兒選擇逃走。
“殺給給!”在一百五六十米外指揮作戰的兒玉末次中佐一舉指揮刀,命令麾下其他兩個小隊的日寇全軍壓上。不用再等了,三十四對十七,還是白刃戰,作為前鋒的三宅小隊沒有拿不下來的道理!
“天皇陛下萬歲!”
“天皇陛下萬歲!”距離兒玉末次不遠的機槍陣地上,小鬼子輕重機槍手們松開扳機,用吶喊聲替三宅安直助威。手榴彈爆炸的硝煙此刻已經被夜風吹散,借助照明彈的光亮,他們能清楚地看到戰場上的形勢。正在以燕尾狀陣列前壓的三宅小隊,已經將土八路的圓陣咬在了兩只燕尾中間,就像一個巨大的鉗子,隨時都可以將對方夾得粉身碎骨。
不需要lang費機槍子彈了,自成名的那一刻起,兒玉中隊在白刃戰中就沒輸過。況且敵我雙方距離如此之近,機槍也容易造成誤傷。不如瞪圓了眼睛為三宅小隊歡呼,看他們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將土八路徹底壓垮!
無論是第沖在第一線的三宅安直,還是遠方替他搖旗吶喊的機槍手,都堅定不移地相信,土八路的勇氣不可能持久。也許在下一秒鐘,他們將在壓力下自行崩潰。一直在施展攻心戰術的三宅小隊,就可以從背后追上他們,將他們一個刺翻,同時自身損失降低到最小,甚至毫發無傷!
然而,眼前的事實卻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擊了他們。面對四、五米外從三個方向擠壓過來的鬼子兵,面對更遠處蜂擁而上的日寇,游擊隊的小圓陣依舊堅若磐石。哪怕是小鬼子們的刺刀已經近在咫尺,哪怕是光滑刀刃側面上已經能照出游擊隊員們年青的面孔。他們依舊穩穩地站在那里,彼此保護住戰友的身側和后背,不離不棄!
圓形槍陣,古代步兵標準防御陣列。可大可小,人數不限。從秦漢時期開始,華夏兒郎就用此陣抗擊過胡虜,抗擊過匈奴。如今,又結成同樣的陣列來對抗訓練有素的小鬼子。
他們單獨拉出來,體質未必比得上日寇。刺殺技術也遠遠不如敵人熟練。但是他們集結成陣,卻能自家長處發揮到最大,將自家短板修補到最小。
他們不會后退,也不敢后退。
因為他們知道,在每個人的身側和身后,卻都站著一個自家袍澤。
我護住你的背,直到我的血將其染成紅色,因為你是我的戰友。
我護住你的背,直到我失去呼吸,因為我是你的兄弟。
.......
年青的游擊隊員們靜靜地站著,穩穩地站著,頭頂蒼天,腳踏大地。身體筆直如松,脊梁堅硬如鐵。
夜風從草原深處吹過來,吹動他們占滿血跡的衣衫,吹動他們身后那面已經分不出顏色的戰旗。千瘡百孔的旗面隨風招展,不斷發出“獵獵”,“獵獵”的聲響。隱約似有古意,從先秦響到南宋,從鄴城響到崖山。(注1)從古至今,每當華夏遭逢劫難,總有一群男兒會站出來,成為文明的守護者,用身體擋住敵人的刀鋒。
他們守護的不是一家一姓,也不是哪個帝王,哪個政治派系,而整個中華文明。
這是華夏延續千年根本,也是中華文明永不消亡的基石。
風聲嗚咽,戰旗如歌,天地之間,男兒永遠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