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放心了!”趙小栓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地,長出一口氣,臉上的笑容如同朝霞般燦爛。
“你小子別美!這是你哥我最后的家底兒。花掉了就沒錢幫你說媳婦了!就憑你每月那幾塊軍餉,老婆本不知道得攢到哪天去!”趙天龍也輕松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數落。
兄弟兩個光顧著想辦法籌錢給紅胡子治病,不知不覺間,已經跟著大隊人馬一道跑上了斷金橋。馬蹄落在橋面上,聲音立刻變得明快起來,與先前在沙灘上成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韻律,“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聽到身下清脆的馬蹄聲,張松齡的眉頭瞬間皺得緊緊。以前他在這條不知道修建于哪個年代,一到汛期就完全失去作用的古老拱橋上跑過好幾次,但是卻從來仔細研究過橋面的材質問題。此刻需要將橋面炸毀來阻止鬼子的追殺了,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脫身計劃,出現了一個何等致命的疏漏。
石頭的,馬蹄下看起來灰不溜秋,表面一直布滿動物糞便和草屑泥漿的古橋,居然是石頭材質。除了傳說中的趙州橋之外,張松齡在記憶中找不到任何同樣材質的橋梁!而這里,是鳥不拉屎的荒原啊!距離最近的一座縣城也有好幾百里地,歷史上是誰他媽的有錢沒地方花,居然跑到這里來修一座石頭橋?!
“怎么了?胖隊!”周圍的游擊隊員們迅速察覺到了張松齡的情緒怪異,紛紛側過頭,關心地詢問。
“沒事兒,大伙趕緊過河。我在河對面找個地方安放手榴彈!”張松齡咬了咬牙,沒有把真相告訴任何人。小鬼子的汽車聲已經近在咫尺了,只要扭過頭去,就能看到架在汽車前那一排黑洞洞的槍口。這個時候,任何耽擱都是給敵人制造機會。
游擊隊員們將信將疑,策馬從橋面上疾馳而過。馬蹄剛一踏上河岸另外一側的沙地,趙小栓已經帶領著他的支援小組飛身而下。一邊快速將輕機槍在一座早就準備好的半環形工事上重新架起來,一邊大聲對所有人喊道:“你們先走,我們留下斷后!”
“胡鬧!”趙天龍一把拉住黃膘馬的韁繩,沖著趙小栓大聲高喊,“你胡鬧什么?讓胖子把橋炸了不就行了么?趕緊上馬,別給我們添亂!”
“橋是石頭的,我昨夜就檢查過了。胖子手里,也只有手榴彈!”趙小栓搖搖頭,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一個令所有人渾身發冷的事實。“你們打了一整夜,太辛苦了。斷后的事情,由我來負責!”
“扯淡!要斷后,也是我來!”趙天龍大怒,指著趙小栓的鼻子罵道,“趕緊起來給我滾,有我跟胖子在,哪里輪得到你!”
“哥,別鬧了!紅隊的命令就是,我來負責把你們平安接回去!”趙小栓固執地搖了搖頭,不再看趙天龍,緩緩蹲在工事內,慢慢調整機槍標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架設在鬼子汽車前的重機槍搶先下了手,子彈打在橋面上,火星飛濺。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趙小栓不客氣的還以顏色,輕機槍子彈打中了最前面一輛汽車的駕駛室,將里邊的鬼子司機頭顱打了個粉碎。
失去控制的汽車歪歪斜斜向前沖出幾十米遠,一頭扎進了河道當中。趁著小鬼子忙著跳車救人的時候,張松齡先帶領游擊隊員從橋頭附近分散開,以免成為鬼子重機槍和擲彈筒的目標。然后跳下白馬,快速沖進工事里,“要留也是我留下斷后,炸橋的計劃是我提出來的,我的錯,我自己負責!”
“不是任何人的錯!”趙小栓一把將張松齡推開,繼續朝著小鬼子點射,“即便事先準備充足,你也炸不掉這座橋。再說,方圓幾百里的人都指望它過河呢,咱們游擊隊也不能炸它。走吧,你的命是呂隊他們拿自己的命換回來的,沒資格自己做決定!!”
張松齡被說得滿臉通紅,血從心臟里一直涌到了腦門子上。正準備開口再駁斥幾句,趙天龍已經沖了過來,一把抓住趙小栓的胳膊,“把機槍給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天即便是紅隊親自在這兒,也輪不到你來斷后。論槍法,論刀術,還是論騎術,你哪樣能跟我跟胖子兩個比。趕緊給我站起來滾蛋,再不滾,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哥!這是規矩!”趙小栓將機槍推給自己的副射手,轉過頭,用力將趙天龍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一點點往下拉扯,“這是規矩,你加入游擊隊的時間短,還不知道!”
“什么狗屁規矩,我是你哥!我說得算!”趙天龍又一次沒管周圍有多少人在聽著,扯開嗓子大聲抗議。
“我是***員!”趙小栓的聲音很低,聽在趙天龍和張松齡的耳朵里,卻宛若驚雷。
“我是***員,有三年正式黨齡的***員!你和胖子都不是!”趙小栓鎮定的說著,目光看著自家哥哥的眼睛,沒有半點局促和緊張。
“你說什么?”趙天龍被驚雷轟得腦袋有點不夠用,握在趙小栓胳膊上的手無意間失去了力道。
趁著這個機會,趙小栓在自己的懷里掏了掏,拿出一個帶著體溫的本子,依稀是紅色,已經很淡了,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但上面一個淡黃色的鐮刀斧頭,卻清晰奪目。
“我是***員!他們幾個,也是!”趙小栓用跟家長匯報的語氣,強調一個事實。“而你和胖子,目前還不是!所以,留下斷后的理應是我們!”
“我們都是黨員!”其他幾名主動留下斷后的士兵,也從懷里摸出一個帶著體溫的小本子,驕傲地亮在身前。
太陽終于穿過云層,投下萬道霞光。霎那間,那把交叉子在一起的鐮刀斧頭被照得如鉆石般璀璨,灼傷了張松齡和趙天龍兩人的眼睛。
第四卷尾聲那種發自心底的熱辣辣感覺,直到幾十年之后回憶起來,依舊令張松齡無法平靜。站在早已沒有了半點水跡的流花河故道旁,他竟然再也找不到記憶中那座石橋的影子。只看到一座鋼筋水泥大橋被超載的運煤車壓得顫顫巍巍,仿佛已經在河道上俯臥了數千年一般,隨時都可能垮塌。
“那個,那個趙爺爺后來平安撤離了么?我是說趙小栓,他的戰馬體力應該還很充沛吧,應該能及時跟日軍脫離接觸!!”張約翰卻沒心思陪著爺爺懷古傷今,他更關注的是,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否完美。雖然自家爺爺一路上說的很多事情,都出離了他以前的認知。比如有一支軍隊傷亡超過五分之四居然還能保持戰斗力,這在美國人的任何一本軍事著作中,都認為根本沒有可能的事情。比如最早給國民政府提供抗戰援助的是**的蘇聯,而不是美國,也也很少見于中美兩國媒體關于抗日戰爭的回憶。還有***員主動留下來斷后這件事,跟他的眼里那些在美國動輒一擲千金,終日聲色犬馬的紅三代,紅四代們分明在基因上沒有任何共同點。平心而論,在某種程度上,后者更像是前者的敵人或仇家,而不是前者親生的子孫!
但是這些并不影響張約翰對爺爺口中故事的興趣,在他看來,老人一路上絮絮叨叨,更像是一個理想主意者對理想的懷念。哪怕細節跟真實情況有所出入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故事聽起來令人心情激蕩就好。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沒有必要主動戳破老人的夢想。那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有位哲學家說過,讓一個男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在他在成為垂垂老朽之時,給他看到他年輕時的理想如何破滅。爺爺這輩子已經過得夠顛簸了,作為親人,他沒必要再雪上加霜!
“沒有?”站在流花河故道旁的張松齡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里頭充滿了憂傷,“他被鬼子的炮彈炸暈后被俘,受盡折磨后,不屈而死。小鬼子佩服他的硬氣,專門給他立了塊石碑,具體位置,應該,應該就立在那一帶!”
用手朝著記憶的方向指了指,張松齡搖頭苦笑,不報任何希望。現代人更看中的是經濟利益,連當年小鬼子的開拓團,都有人主動立碑紀念,以吸引日本人的投資了。相反,當年抗聯戰士的營地遺址址,通常卻成了地方政府眼里的財政負擔。像趙小栓這種帶不來任何經濟上好處,又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的墓碑,更不會有人在乎。估計早就成了老鄉家里喂牲口的豬食槽子,不可能再找到任何蹤影。
然而,令祖孫二人驚詫的是,就在張松齡手指方向的不遠處,比現今河道土岸略低了一些的位置,居然果真有一座墳墓。雖然是泥土建的,周圍卻被打掃得很整潔。石頭做的墓碑也依舊佇立在那里,上面依稀還有字跡。
“過去看看,應該就是這兒了!”已經行將就木的張松齡的心臟猛然抽緊,強忍著頭暈目眩快步走了過去,手扶在墓碑上,嘴角不斷顫動。
碑文被人重新用漆描過,所以在近距離看起來還算清楚。正面只有八個字,中國武士趙君之墓。背面,則是記述了墳墓的主人如何忍住了嚴刑拷打,卻沒有開口吐露任何秘密的經過。最后,則是小鬼子軍官鼓勵自家部下的話,認為中國人能做到的,大日本帝國武士一樣能做到,并且能做得更勝一籌。如此,東亞共榮則指日可待。落款,則為關東軍東蒙特遣支隊長川田國昭,并且可由以昭和年為紀元的日期。
這個結果令趙約翰再一次顛覆了趙約翰的認知。按照美國式思維,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會說出拷打者想問的事實,根本不可能保得住秘密。而眼前的石碑看上去卻的確是貨真價實,自家祖父又不可能也沒時間跟當地人串通起來故意安排一塊石碑立在這里欺騙他。
“是誰保護了這座石碑?!”看著激動不已的祖父,張約翰故意將話題往別處岔。“按道理,那座石橋應該更具備被保護價值。石頭做的古代拱橋,在全世界都不多見!”
“不知道!”張松齡的情緒已經沉浸在記憶當中難以自拔,搖搖頭,用顫抖的聲音回應,“應該是當地老百姓吧。當年,也是他們冒險找到游擊隊的營地,把趙小栓犧牲的消息告訴了我們!”
“噢!”張約翰輕輕點頭。這個答案可以理解,中美兩國的民間,都有一些特立獨行的家伙。總是會做些沒有目的卻自認為很高尚,很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尋找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死者的遺骨重新安葬,或者跑到印第安人聚集地去給代表所有白人去給后者道歉。
張松齡沒有注意到自家孫兒的表情,他的記憶隨著墓碑上的文字,又慢慢飛回了那個炮火紛飛的年代。得到趙小栓殉國并被小鬼子立碑祭奠的消息之后,紅胡子不顧老疤瘌勸阻,堅持著從病榻上爬了起來,帶領所有幸存的游擊隊員來到了流花河畔,對著墓碑,做出了平生最成功的一次演講。那次演講中的某些段落,至今還回蕩在張松齡的腦海深處,永遠無法忘記。
“小鬼子軍官給趙隊長立碑,希望鼓勵他手下的士兵像趙隊長一樣勇敢,一樣無懼于死亡。這個想法,注定是白日做夢!他們是侵略者,是為了掠奪而來,他們勇氣找不到任何支點。但是我們,卻是這里的主人,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左鄰右舍,父母妻兒!”
第四卷早春卷終酒徒注:最后一段演講詞出自網絡,是歷史上一名八路政委在鬼子給八路軍戰士所立的墓碑前的真實演講。筆者引用時略做了改動!特此聲明并非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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