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男兒(三上)
第四章男兒(三上)“博達徹辰汗?”趙天龍雖然文武雙全,但是畢竟長期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根本不了解那些發生于滿清和蒙古貴族之間的掌故.眉頭以不可察覺的幅度皺了皺,正在替斯琴切肉的手停在了半空當中。
還沒等他揣摩出勃日貼赤那的葫蘆里到底賣得是什么藥,斯琴已經緩緩坐直了身體,嘴角向上翹了翹,笑著回應道:“你說的是皇太極逼死了林丹汗之后,與蒙古諸部訂下的那個城下之盟吧?!我當然記得,那是整個草原的恥辱!從那之后,咱們蒙古族就再也沒能振興過!”
“話不能這樣講,畢竟,當時博達徹辰汗沒有將咱們蒙古人斬盡殺絕!盟約訂立之后,愛新覺羅家族,也世世代代信守了承諾!”雖然碰了個硬釘子,勃日貼赤那卻不著惱,笑了笑,繼續兜售他的假藥。
還甭說,他的話在蒙古貴族中間,頗有一定市場。眾烏旗葉特后旗的上層人物們聽了,紛紛低聲附和,“那倒也是!”“咱們蒙古人,一直與滿人是一家!”“算血統,愛新覺羅家族從皇太極之后,身上就一直流著咱蒙古人的血?!?
斯琴被耳畔不斷傳來的議論聲吵得心情煩躁,用力拍了下面前桌案,大聲冷笑,“真的把咱們當作一家,就不會將草原分割得如此零碎,更不會逼著咱們蒙古人將男孩子都送去當喇嘛了!你們想想,史書上記載,林丹汗在世時,草原上有多少蒙古人?而現在呢,草原上還有多少蒙古人?這還是民國之后,沒人再逼著咱們將孩子往寺廟里送所致。如果還像先前那樣,一家五個男子要送到廟里頭四個,再過幾十年,咱們草原上還有人么?”
這句話反駁得相當有力度,令所有嘈雜聲立刻都嘎然而止。滿清統治階層在入主中原后,的確分了不少戰爭紅利給蒙古貴族們。然而在其統治的兩百六十多年里,蒙古族人口銳減,也是個不爭的事實。
雖然在座眾人誰也說不清楚具體數字上的差別,但林丹汗在位時,輕易就能聚集幾十萬大軍與皇太極沙場鏖戰。而到了現在,草原上所有蒙古族無論男女加在一起,恐怕也湊不齊五十萬人。有些運氣極差的旗主,麾下所有貴賤全算上,甚至湊不滿一百。連關內的一個村長都不如,更甭說跟那些赫赫有名的軍閥相比了。(注1)沒想到斯琴喝了那么多酒之后,頭腦依然如此敏銳。勃日貼赤那不由得有些著急,回頭向身后的屏風看了看,硬著頭皮胡扯道:“把最優秀的男孩子送去伺候佛祖,是為了讓佛祖保佑整個草原長盛不衰。每個蒙古人家都曾經以此為榮!而不是因為大清皇帝陛下逼著咱們這么干。至于人口的減少,那可能與咱們蒙古人的生活習慣有關,也不能推到喇嘛教頭上?!?
“是這樣么?”斯琴撇了撇嘴,繼續大聲冷笑?!澳悄悴召N赤那為什么不繼續當你的喇嘛?是佛祖驅逐了你,還是你自己背叛了佛祖,存心讓草原蒙受災難?!”
“這.......?”勃日貼赤那被問得面紅耳赤,額頭處有青筋突突直跳。他之所以主動還俗,當然是為了和自家侄兒爭奪烏旗葉特的繼承權。然而這個理由雖然誰都看得清楚,卻無論如何都不能當眾宣之于口??扇绻怀姓J自己是為了和侄兒爭位置才還俗,他就得向大伙解釋自己為什么主動離開了寺院。按照他自己先前的邏輯,既然進入寺院是為了讓佛祖保佑草原繁榮昌盛,那么主動還俗,就是對佛祖的背叛,或者是不再把草原的興衰放在心上!
“嗯,哼,咳咳!咳咳!”正進退失據之時,屏風后突然傳來了幾聲輕輕的咳嗽。勃日貼赤那立刻就像被打了大煙針兒般,抬起頭,兩眼盯著斯琴的臉,大聲問道:“咱們今天不扯這些!這些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清楚。我今天就想斗膽問斯琴殿下一句,在你眼里,大清康德皇帝到底還是不是大伙的主子?!”
“康德?!”斯琴被問得愣了愣,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勃日貼赤那是用年號來指代偽滿洲國的現任皇帝,愛新覺羅溥儀。聳了幾下肩膀,放聲大笑,“你是說溥儀吧,那個甘心給日本人當傀儡的慫貨!他還好意思說自己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后人?!既然你如此推崇他,我也來問問,沒小鬼子的準許,那個慫貨的命令,能送出皇宮之外么?”
“你.....”勃日貼赤那再度被氣得七竅生煙,端著酒碗,渾身不住地哆嗦,“你,你怎么能如此說皇帝陛下。他,他是為了咱們滿蒙的長遠利益,才不得不接受日本人的幫助。就像,就像當年唐高祖.....”
“別拿他跟唐高祖比,他不配。他那德行,充其量就是個石敬瑭!”斯琴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打斷?!凹幢闼麑碚娴某闪颂聘咦?,我也不會認他當主子。我斯琴是蒙古人的女兒,頭頂上只有長生天這么一個主人!”
“你,你別忘了,當年咱們蒙古各部與博達徹辰汗有盟約!”勃日貼赤那被嚇得后退兩步,跳著腳叫嚷。
“盟約?!”斯琴繼續撇嘴,“如果兩百七八十年前的盟約也有效的話,那我寧愿遵守距離更遠的,就刻在黑石城外那個大煙墩的石頭上!那是當年大明天子跟咱們朵顏人一道刻上去的,你們應該知道,咱們朵顏三衛當年許下了什么承諾?!”
“轟!”在場所有貴族,無論是烏旗葉特后旗自己的,還是跑來給勃日貼赤那或者小阿爾斯蘭站臺的,都被震動得頭暈目眩。不光是烏旗葉特四旗,還包括附近方圓幾百里內的大大小小數十個蒙古部族,實際上都來自朵顏三衛。而朵顏三衛,則是明成祖朱棣的鐵桿部屬。當年曾輔佐后者南下爭奪皇位,并且從中獲取了豐厚的酬勞。此后隨著光陰的變遷,朵顏三衛分崩離析,各繼承者與大明的關系時好時壞,但直到大明被李自成的農民軍推翻的那一刻,仍然有朵顏人的后代戰死在北京城頭。
上述這段掌故雖然很少有人提起,但是卻一直做為蒙古人忠誠守信的例子,在貴族中廣為流傳。特別是大煙墩祭壇中那幾塊刻滿了巴思巴文的石頭,更是被整個東蒙草原的上層社會,視為所有蒙古人的驕傲。與它相比,當年被皇太極逼著祖先們所簽訂的那個城下之盟,根本就是螢火蟲與日月爭輝!無論用何種手段去描繪推崇,都掩飾不了其孱弱和蒼白。(注2)“你,你胡,胡說!”勃日貼赤那小半輩子都在讀誦經文,見識根本無法與受過正統貴族和現代學校雙重教育的斯琴能比,嘴唇顫抖著,濡囁著,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剛才躲在屏風后用咳嗽聲支持過他的人見狀,只好親自赤胳膊上陣。先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后邁著四方步走了出來,順手從主人的位置上端起一碗馬奶酒,“早就聽說斯琴殿下博聞強記,有過目不忘之才。今日當場領教了一回,果然......”
“你?你是川田國昭!勃日貼赤那,你居然敢請小鬼子來撐腰!”趙天龍早就注意到屏風后面藏著人,一直暗中戒備。然而卻萬萬沒想到勃日貼赤那居然喪心病狂至如此地步。愣了幾秒鐘后,才終于認出了屏風后走出來的那個穿著傳統蒙古服飾的侏儒,舉起割肉刀,便往上沖。
“呼啦啦!”屏風后立刻涌出了一大堆全副武裝的家伙,有蒙古人,也有小鬼子。將川田國昭保護了個水泄不通。勃日貼赤那見到之后,立刻又鼓起精神,踮起腳尖兒,沖著趙天龍張牙舞爪,“這是我的家,我想請誰就請誰!龍爺,莫非你要在酒宴上,傷害我的客人么?!”
“龍哥!”斯琴見對方人多勢眾,也趕緊用力拉了趙天龍一把,“咱們蒙古人的規矩,不在酒席上拔刀!”
隨即,她又將頭轉向勃日貼赤那,“你請誰,我們夫妻倆無權干涉!但人在做,天在看。早晚有一天,你會后悔今日所為。我夫妻倆感謝你的款待,就此告辭!”
說罷,拖著趙天龍的手臂就往宴會廳門口處拉。勃日貼赤那已經圖窮匕見了,哪里肯放他們二人離開。立刻將酒碗朝地上一摔,大聲斷喝,“主人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們兩個怎么能走?來人,給我留客!”
“呼啦啦!”從門口沖進了更多的蒙古武士,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死死封住斯琴和趙天龍夫妻的去路。
在場賓客見狀,個個大驚失色。要知道,自打成吉思汗一統草原之后,保護客人安全,就成了所有蒙古人都奉行的天條。勃日貼赤那為了討好小鬼子連成吉思汗定下的規矩都敢違背,在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他不敢踩在腳下的?
“勃日貼赤那,你到底還是不是蒙古人?!”先前為了表示對此間主人的尊敬,斯琴和趙天龍夫妻兩個都把槍放在了侍衛手里。眼下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應付得了幾十把鋼刀?!驚怒之下,忍不住回過頭來,厲聲斥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