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將他的斧子砍入了地里,開始擁抱他砍的那棵樹,看起來幾乎是在與樹親嘴別誤會,他只是在了解那棵樹將倒下的方向,然后他用膀子撞了兩下,以讓這個方向更加確定,然后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后退兩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揮了大半個圈敲擊在樹干上。
樹木倒下時夾著迷龍歡快的聲音:“~順~山~倒~嘍~!”
這個順山倒的樹梢就砸在我身前兩尺之地,枝葉和土屑草葉飛濺,一瞬間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龍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犢子啦來不及啦!哈哈!”
那家伙猿猴一樣從剛坍塌完的天地那廂蹦躥過來,為了過路方便還順手推了我一把其實我根本沒擋著他,我往后一退摔在草窩里,他顧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窩里,身邊站著同樣茫然的郝獸醫。
郝獸醫仍茫然站在我的旁邊,我就勢那么坐著,茫然看著已經被迷龍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這時迷龍已經帶著他的狗腿子兼苦力們回來,他們手上拿著刀、鏟,鎬,-連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現在都征用了。
迷龍指揮著他的狗腿,“速速地快著點!你們幾個把樹枝子都砍了!”他劈叉兩刀砍掉一截枝枝,并特意留著枝干接合處尖銳的頭,“這個要留著,老子沒多少釘子。梢頭的枝葉別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們幾個,這邊!”
他一手劃定了拿鏟拿鎬的幾個,我不得不承認美與教育無關,是在每個人心里的,他一指就指定這片空地間最漂亮的地方:“跟這刨坑!”
剛才的伐木場立刻成了揮家伙大干的勞工場。我發現我身邊的郝獸醫消失了,然后發現他也跟豆餅們擠一塊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龍現在又在敗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車,以得到必須的釘子。那掛車在他斧子的敲擊下分崩離析,車上貨散了一地,迷龍一邊拔出其中的釘子,一邊沖著路那邊他的家諂笑,招手。
雷寶兒陰著臉過來,迷龍用糖果諂媚他,“叫爸爸。”
雷寶兒回答:“兔子。”
迷龍哈哈大笑,高興得像被人叫了一百聲爸爸,現在他有膽對從沒正眼看過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干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爺們兒干活?!”
他并沒等待回答,因為他時間很緊,他抓著滿把長釘躥回他干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實在不是地方,進出必經之道,于是有人在后邊推我的屁股,我低頭看著一臉戾氣的小霸王雷寶兒。
“我過去。”他說。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窩里,雷寶兒后邊是迷龍的老婆盡管我根本還看不清她長什么樣子,但已經在心里暗稱她為迷龍的老婆。比起我的訥訥來,其他的丘八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們悄沒聲地給這母子倆讓出一條道來。
迷龍正在錘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沒木工架子不要緊,他的苦力們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后那家伙全憑蠻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說他全憑蠻力也不對,那家伙算計著每一段木頭的粗細,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計。砍去枝丫后原木上的尖銳突起是他的楔釘,他精確地靠著這些,只在最重要的著力處才敲上個寶貴的釘子,把一副棺柩敲得嚴實合縫。那家伙前后左右地忙著,在關鍵處補上幾下,你簡直可以相信他在一個小時內連房子也蓋得出來,并且還能精益求精地對他的苦力們進行挑釁,“這木頭誰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嗎?你脫了褲子比比?”
他這會兒是絕不會浪費時間在嘴上的,說著罵著自己去挑剛砍下來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幾米長的原木豎起來上肩,回身時便發現小人雷寶兒正在他身后仰望。
迷龍說:“叫爸爸。”
雷寶兒答:“弟弟。”
迷龍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爺上來。”
康丫愣了半晌神兒,才想明白大爺乃雷寶兒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寶兒抱到迷龍扛在肩頭的原木上。迷龍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寶兒的屁股,雷寶兒顯然很滿意這樣的待遇,居然就讓迷龍這樣一直把他扛到棺柩邊。
然后郝獸醫把雷寶兒從迷龍肩上抱下來順便被雷寶兒扯走了幾根胡子。迷龍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傷著雷寶兒他開始就地取材,這回嚴絲合縫上了。于是迷龍開始他進一步的修飾,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喪門星的砍刀,前后左右地走著,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礙觀瞻的樹丫樹瘤。雷寶兒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對他來說那是雙手劍,跟著迷龍顛著轉著幫倒忙。
我瞄了眼迷龍的老婆,她站在遠離了我們的地方,我仍然無法看清她,但我能確定她一定在看著那個在陽光和莽林中蒸騰著熱量的男人。不論之前曾遭遇過什么,現在遇見這樣一個男人當是她和雷寶兒的幸福。
迷龍抱起了那具尸骸之前他已經盡量地把這個他不知該如何稱呼的老人給打理干凈了輕輕地放進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頭顱,以便讓頭顱能就上他墊在下邊的毯子卷,那是個讓人感動的動作,因為他居然能擔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龍直起了身子,又盯著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兩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合上。”他拉開了嗓子,“蓋棺嘍!”
同時迷龍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時拉著雷寶兒也跪下磕頭。我們沒有聽見哭聲,我們不知道迷龍的老婆是個什么人,但絕對絕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
迷龍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后的四個長釘,同時用釘棺柩之前就鋪在下面的藤蔓將棺柩纏繞,于是我們看見了我們所見過最美麗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這樹林中它像是就著這里的水土生長出來的。只要有心,迷龍其實細膩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樹枝,青得讓人舒心,你簡直覺得把它埋到土里后還會繼續生長。我們的鼻腔里沒有死人的氣息,只有樹液的清甜。
郝老頭緊趕了兩步,把一個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覺得就迷龍的裝飾美學來說,那有點兒多余。
而迷龍愣了少頃,也開始跪下磕頭,第一個頭磕得別別扭扭,第二個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個時有人在后邊踢他的屁股。
迷龍轉過頭來,死啦死啦在后邊站著。我們也搞不清他什么時候鉆進來的。
死啦死啦問:“這是在干什么?”
“我辦喜事吶。”迷龍答。
“哪兒來的?”作為一個一眼能從丘八群中找出誰沒上槍栓的人,他顯然早看見了那母子倆,這是官樣的裝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樣,這是不詳之兆。
“娘生出來的唄。你哪兒來的?”迷龍帶點兒挑釁地說。
死啦死啦看著我們,“誰來解個惑?”
我們都沉默,沒人來解惑,死啦死啦掃視我們閃爍的眼神,他很快就從我們中間挑出了對這件事執異論者,“林營長,你是軍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帶他們。你做錯過事,你曾經讓孟煩了替你受過,你對不起軍官這兩字你又打算再來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譯已經開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給他就這樣子。”
于是死啦死啦看著迷龍,迷龍一臉子漫不經心地說:“不止娶媳婦,還認個兒子。二把刀的營長漏說了。”
“綁起來。”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們不去撲迷龍,但死啦死啦幾天來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幫一臉冷酷的小孩兒跟得他是形影不離,呼地便撲了上去,迷龍掀翻了一個,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開始討價還價,“成。成。鞭子還是軍棍我都認,就別當我兒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沒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綁了。一幫家伙跟他也不熟,早煩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龍綁得像待宰的生豬
迷龍仍在逞他的英雄,“走,軍棍還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說:“讓他自己找個喜歡的地頭。斃了。”
迷龍愣登了一下,我們也都驚著了,但與迷龍不相識的那幫家伙并不會驚著,他們根本是以一種令出如山的架勢架了迷龍往林子外走。迷龍暈暈然被推了兩步,開始掙扎和抱怨,“小屁孩兒一邊去,沒工夫跟你們鬧死人還沒入土呢。喂?我嚇大的!喂喂?!”他終于確定這是玩兒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沒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們可容不得這樣的褻瀆,一槍托杵在迷龍背上,叫他有啥屁話都吃回了肚子里。一群人干脆是把他拖得腳都離了地,迷龍想勾住個樹樁子駐留一下都不可為之。
“看戲啊!過河拆橋的好戲啊!一折子叫卸磨殺驢,二折子是燉完了肉就砸鍋啊!唱戲的是個臭不要臉的戲子叫團座!叫該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后轉,對自己人左右左騙死你”迷龍的嘴被人捂住了,叫罵變成了支吾而遠去。死啦死啦掃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隨在后邊出林子。我們這批跟迷龍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后邊。
林子里只剩下迷龍的老婆和雷寶兒跪在棺柩邊。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對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圍發生的一切似乎與她無關。
迷龍終于找到了阻滯行刑者們前進的方法,他不再用腳去夠那些吃不上勁的樹干和灌木,而是把腳纏上了人行進中的腳,一下子幾個人在山道上成了滾地葫蘆五花大綁的迷龍爬起來便做了件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事,他開始望無人處狂奔,那貨在逃命,看來他也終于明白了事態之嚴重。
死啦死啦叫:“喪門星!”
我們中間最擅長追逐砍殺的喪門星拿出了一個狂奔前發力的架勢。
我小聲地嘀咕:“喪門星?”
“啊?”喪門星明白過來啥意思時便泄了氣,于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抬起了槍。
我瞪著那個隨迷龍的背影移動的槍口,叫道:“喪門星!”
“哦!”那小子應了一聲后發力狂奔,他跑起來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馬,而迷龍仰著頭喘著氣,被綁著的手也無從借力,倒像頭中了麻醉***的猩猩。喪門星對付小兒寒一樣一腳踹在他背上,迷龍滾進了路邊的草棵,一群死小年青的沖上去把他拖了出來。
迷龍掙扎著說:“你給過我們啥呀?別裝,拿著桿破槍一臉欠勁兒的那個!那扮相等縮回窩里給你禪達的娘們看去!這里就我老婆一個女人,你犯不著演爺兒們!他媽的你沒事兒干就在水坑里照自己,我們沒看見你光屁股啊?別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認,迷龍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臉的剛毅堅忍、滄桑憂患多少有點兒難堪,我也不得不承認死啦死啦是個比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盡管作為一個領袖者外觀上的說服力確實很有必要。
“迷龍,自己挑個地方吧。”他說。
迷龍沖他大叫:“不挑!你現在有人啦?幾百上千的蛋子包著圍著?沒打過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們死就死,讓他們活就活,比我們好使好哄。你用過我們啦?用完我們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給墊出來的功,你馬上要升官晉爵啦。給我看那張臉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來哄我們那張臉呢?你衣服穿上臉也捂上啦?板著繃著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說只有褲衩就拿褲衩殺鬼子嗎?我們現在連里子帶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帶我們殺回去啊!殺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著,一直等到迷龍在暴罵中換氣,“就地槍決。”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兒!”
“那挑吧。”死啦死啦說。
“我挑最遠的!累死你們連羔子帶犢子!我挑大興安嶺!”
死啦死啦沖那幫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龍喊:“我挑那兒!挑那兒!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遠,氣死你們一幫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門的頂峰,身在南天門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門的頂峰,它是一塊孤峰兀起被藤蔓樹根完全纏繞的巨巖,一棵巨大的樹根本是從石頭里鉆出來的,你在這里看著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時會發現它巨大得讓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個地方,說:“會挑地方。四天王守著南天門,神石神樹神廟神江,現在又多你一小鬼。”
這表示允許,于是迷龍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里。
我們瞪著死啦死啦,我們一直在瞪著這事發展成一個死局。我狠踹了阿譯一腳,阿譯現在是一臉悔之晚矣。
阿譯囁嚅著說:“團座,刑罰太重,發死人財,敲詐勒索一百軍棍就夠了”
“他們搜刮斂財,源出無糧無餉,不能替軍官受過。可潰兵如山,落井下石魚肉百姓,脅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余辜你是說我用軍棍把他刑罰至死嗎?我不喜歡苛刑,但非常時日,可以考慮。”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
阿譯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歡苛刑。”
我在后邊嘀咕:“說那么多,其實只是猴子多了管不來,只好殺只雞。”
那家伙立刻看著我,我索性便瞪著他,不是看團長的眼光,而是看一個贗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慣常那樣,你懷疑地看他,他就樂,“猴子和雞比得好。做人沒主見,人性和血性也是時有時無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會發急。你惹過峨嵋山的猴子嗎?”
誰他媽有心跟他扯這個,我悶聲搖了搖頭,“沒去過四川。”
“你該去試試看。”他給我展示他后腦上一個大疤拉,“一群猴子大發脾氣,拿石頭給我開了瓢。我的爺,比日軍厲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這回慘十倍。你殺過雞嗎?”
我看著他,“顧左右而它,是因為心虛?”
“我心虛,你就不能虛心?什么它?我嘴里只能說尊耳想聽的東西?我殺雞,一刀割喉,腦袋別在翅膀下扔一邊,放血,最犟的雞最多把腦袋掙出來,跑兩步再歸位。我瞧不上雞。你們要做雞?迷龍在搜刮死人時是只孬猴,可槍一響會成一只怒猴撲過去。可剛才他堆在那兒,磕頭,對個他根本不認得的人,為點兒淫樂之心,假惺惺,雞一樣的茍且。我看不得日本人來割他的喉把腦袋別在翅膀下,我給他壯烈的一刀,斬了他那顆已經茍且的頭顱。我的軍隊不需要這種人你那么看著我干嗎?你是只怒猴,雖然怒得無濟于事可也不茍且。湊合。”
“我一直擔心,回禪達你的腦袋就被別在翅膀底下,結果還沒到禪達你就割別人的脖子。我白費心了,團座,當此亂世,您是梟雄,自能逢兇化吉飛黃騰達,因為我們的脖子是為您的見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這種時代定被重用,這樣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里說的軍隊。”我說。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傷害他,現在終于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為真的很難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后大叫:“治軍只能這樣!你上哪兒去?”
“去行刑啊!給迷龍壯烈的一刀,斬斷他妄圖茍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縱放,你們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們那六斤半吧。”他說所有人是因為我說了去行刑之后,身后就跟了一拔,那幾乎是收容站出來的全部人,連阿譯和后來者的喪門星也猶猶豫豫跟著。我瞪了他們一眼,我想這樣的積極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團座真是心思慎密決勝千里!心思這樣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龍造的棺材,您試試用您的淫樂和茍且之心造這樣一口棺材?”說完,我走,一邊緊了緊肩上的步槍。收容站出來的兵油子們跟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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