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羅來的刺刀已經被我們磨得锃亮,我們幾個橫橫豎豎地把它們在康丫面前擺成了一個方形,還缺幾大條。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還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勁擦了擦,哦了一聲,立刻加入了我們。
獸醫劃著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著康丫模糊的臉。
他說:“還是看不清。”
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著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我們不傷心,因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們也會去同一個地方。
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滿地尸骸無人顧,他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們決定給康丫以此殊榮,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記得他沒能埋上一個哥們兒要麻?!?
彈坑是現成的,我們選擇了一個能望見東岸的地方,康丫已經平靜地躺在里邊,我們開始蓋上土層。
郝獸醫說:“入土為安,入土為安。煩啦啊,你很會說話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財,你一事無成,踢過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過一手榴彈,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沒有炸到敵人,你救過傷員,可他死了,還做了你的枕頭。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說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們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間的一個?!?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經聽出不對,也知道我腿上有傷,他們連拍帶敲著我的腦勺,但我仍堅持著說完了。
不辣說:“連死人你都要損??!”
“小孟沒口德,他以為這叫不說假話。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獸醫說,繼續開始蓋土之前摸出他的罐頭,然后老沒正經地把罐頭拋進了坑里,“羊肉,康丫,山西的綿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愛幼,踢了他一腳,“連死人你都要騙啊?”
看見郝獸醫那雙全無戲謔之意而只有悲傷的眼睛時,我們就都不再說話了,掉頭訕訕地打算閃人。我們轉身時炮彈又開始落下。
迷龍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頭啦?!”
死啦死啦舉起了他的長槍示意,一邊用他的短槍射擊,“第十五次!”
我們回頭,攙起郝老頭兒逃離這片無遮無掩的土地。
炮彈落下。
硝煙散去,我們用充血的眼睛看著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間的日軍。在我們周圍,十個死人里邊可能才有一個活人,這個不知道算不算一個團的團,又削減回了我們在緬甸剛發家那會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們在一片瘡痍到像是破爛的土地上,即使硝煙飄散后它看起來仍然象是月球。迷龍和豆餅已經是撅著腚在焦土中尋找散落的子彈他用的布倫式是英制七點七毫米口徑,和我們很多人是不一樣的可即使這樣也只能搜羅不到一匣。
豆餅看見一發子彈,他先撿了另一發,回身時那發卻不見了。豆餅看著我們幾個一臉詭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龍的屁股。迷龍轉過身來,順著豆餅的視線瞪著我們,“吐出來!”
他首當其沖地便沖向我,這真讓我又冤又好氣,“你小子,以兒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龍醒悟過來,便瞪著我們中間話最少的喪門星,那家伙向來一臉說不清是堅忍還是憨厚的東西,但被迷龍越看越可疑,往下喪門星被迷龍在身上搜索著,被迷龍癢癢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龍不管那個,直到身后“砰”的一聲槍響,迷龍被一發子彈砸到了頭。迷龍怪叫一聲跳了起來,那聲槍響學得太像,由不得他不驚恐。
然后他明白了這是某個家伙學的,豆餅撿起那發我們用來砸他的子彈,而迷龍瞪著我們所有人尋釁,“誰整事兒?誰干的?”
“阿譯干的!”我說。
迷龍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選,阿譯看起來臉又青又白的難堪之極,不知道是期待還是害怕迷龍向他撲過來,而迷龍呸了一口,顯然沒有跟他鬧的興頭。
我成功地制造了這次冷場,和人渣們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時又一次舉起了他該死的步槍。
我躥了起來,“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該說我們驚弓之鳥還是訓練有素,打到現在還能喘氣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猻。
但并沒有爆炸和步兵襲來,幾秒鐘之后我們從彈坑探出頭來,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擲我們。
“援兵來啦?!彼目跉獾坏玫老裼幸魂牊o所事事的友軍要從我們平安無事的軍營外過路,并且我們并不存在的電臺早已通知了我們。
于是我們從坑里探出了頭,像伸長了脖子的鼴鼠一樣去看對岸。
在東岸陣地上發生的事情我們似曾相識,軍車風馳電掣地在陣地停下,軍車上跳下的士兵同樣風馳電摯地沖向他們友軍的陣地,倒象是要攻克他們的友軍。
從望遠鏡里我們看見了我們熟悉的人:張立憲、何書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著臉的虞嘯卿團座大人。那幫恨不得在臉上寫上“驕子”兩字的家伙們仍然肩著他們的中正式、花機關、湯普森、砍刀之類,手上仍然嫻熟地揮舞著他們的馬鞭,和著他們下屬的槍托和鞋底子沖進那座仍一無舉措的防御陣地里,然后把在陣地里見到的任何一個穿軍裝的一頓暴打。
南天門上的我們在大眼瞪小眼。
于是我開始做我最喜歡的評論:“背黑鍋的倒霉蛋選出來啦。特務營向來自恃親信,親信這么好做的嗎?飼料是不缺,逃命也優先,可上峰風水背了,扛不扛得動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開始容光煥發起來,“找個豆子大的親信來扛,就是說上邊也知道戰勢緊急,沒空爭持。虞嘯卿又是號極能打的,這回臨危受命,東岸防御有三分數了?!?
我問他:“你不是說他死了嗎?”
死啦死啦受著我的斜眼,我們幾個被他從倉庫里拉扯出來的也多少有點兒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無恥他甚至較我們還要正色,“這種謠不要瞎傳-你與日寇同謀啊?”
于是我們又看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