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辣去看了看,回來對我們點了點頭:“那女的?!彼檬謴淖约翰弊酉聞澾^:“抹脖子啦。”
我們什么也沒說,又能說什么,你不可能帶上一個下半身殘疾的女人。
那個女的。她一直怒氣沖天地活著,還好,她比這場戰爭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國人幸運,能在活著的時候看到復仇。
我們沉悶了一下,然后繼續開始收拾自己。
我的父親因此略有收斂,但他仍在我身后嘀咕:“書啊,把書帶上。”
我:“我書你個鬼的書?。?!”
我掉回了頭。沖向我父親那張驚惶而又震怒的臉,郝獸醫、喪門星幾個玩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見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幾秒鐘后我知道我為什么引起這樣的軒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沖鋒槍杵在我父親的胸口上。
郝獸醫把我父親拖開,實際上根本不用拖,我父親根本沒有抗拒,郝獸醫讓他坐在椅子上,他沒有表情,那樣的沒有表情讓我痛心。我在發抖,喪門星下掉了我的槍,我仍然在發抖,我不知道是后怕還是氣地,我覺得我被一雙目光看著,我往側看了一下,我母親在側門邊看著我,她也在發抖,那樣的發抖讓我痛心。
死啦死啦拿過我的槍,檢查了一下,因為隨時臨戰,那是填滿了子彈的,然后他走到我身邊。
死啦死啦:“這不叫帶種。”然后他附在我耳邊:“你就算把自己氣炸掉也不叫帶種?!?
我愣了一會,開始揉我的臉,死啦死啦看著我在揉臉的同時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別人也看著,但他們不阻攔。
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討厭你自己,我們都知道?!钡撬盐业哪X袋扳了過來,好對著院子里那幫正看著我們莫名其妙的武裝叫花子:“不過別瞧你爹,瞧他們,他娘的海闊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邊擰的問題?!?
于是我看著那幫人,襤褸的破敗的衰弱的瀕臨絕境的,背著破爛,穿著破爛。
小書蟲子沖我們笑了笑:“什么事?”
死啦死啦把我的腦袋擰了回來:“現在好些了?”
我小聲地:“好些了?!?
于是死啦死啦把槍還回到我手上。
我父親:“帶上我的書?!?
我轉身,去幫郝獸醫打理行裝:“別管他的書?!?
死啦死啦:“沒法管。背這些書,烏龜都追上我們了?!?
于是我父親起身,他現在倒很平靜,他這種平靜是用來折磨我母親和我的。他對著我母親。
我父親:“你和那個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親輕輕震動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樣,沒發表什么意見。然后我父親坐下來,他的書堆不讓坐,但他現在在書堆上坐了下來,我相信他現在不是耍賴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經確定我們不會帶上這些累贅。
死啦死啦輕輕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詢我的意見。
我:“不帶。我們走吧?!?
死啦死啦:“你會后悔。”
我:“等回去了我會后悔直到咽氣,但是現在,走吧。”
然后我們倆中間拱出一張年青的臉。年青但是鼻青臉腫,鼻青臉腫但是義憤填膺那條該死的小書蟲子。
小書蟲子:“那都是書嗎?書要扔在這嗎?”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關你屁事?!?
小書蟲子:“你們怎么能這樣?這是書呀,都是書。”
我:“滾一邊去?!?
小書蟲子:“是書,不是別的,它們是書。本來就不,還要燒,還要禁。是書啊,做人要想的。想了才有書。這是書啊,都是書,這么多書,從黃河北背到黃河南,從黃河南背到長江南,從長江南背過湘江南,要多少人才能背到云南?你們怎么能這樣?不能這樣啊,這是書?!?
迷龍輕輕地捅我:“卡住啦?腦袋瓜子燒掉啦?”
我:“關你屁事。”
我輕輕地摸索著我的槍,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用點四五的子彈止住這樣叫我腦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這是書。小瘋子說。沒錯,這是書。他這樣的人。面黃肌瘦形如活鬼,背著沉重的書捆,被饑荒和戰亂追逐。
我和阿譯,我們倆看著那個瘦骨伶仃的長衫家伙,那個背著一道書墻,已經跋涉過不知道多遠路程的家伙。
他看起來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我們的視野。
我:“媽拉巴子?!?
阿譯:“嗯,媽拉巴子。”
我和我目不識丁的人渣朋友們一起無情地嘲笑著他們他們自以為他們在搶救什么?我惡毒地笑著,心里一邊淡淡地泛著酸楚。
我呆呆看著眼前的小書蟲子,他仍然在那里激烈地說著他的車轱轆話,他已經憤怒若此。他找不到更多的詞匯來表達他的憤怒。和這些書的重要。
書蟲子:“都是書全是書。中國人有想過的,中國人不能不想。我們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變成白癡。我們還要走下去的呀,帶著書,想著走著,我們不想我們就完啦,我們不走我們就完啦,書怎么能扔在這,會被日本人燒了的”
我父親,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用咳嗽和濃重的喉音來為書蟲子幫腔,盡管他和書蟲子完全不是一個邏輯。
我父親:“都是孤本!”
書蟲子倒卡殼了,他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親便再次強調:“是孤本!”
我:“見鬼的孤本?!?
書蟲子立刻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來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聲地向他嘀咕:“你懂個屁。孤本可以給他見鬼的該死的狹隘的占有的快樂”
書蟲子撓了撓頭:“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著自己殉葬品的快樂?!?
死啦死啦放棄了聽我們爭論,他掉頭走開。
死啦死啦:“帶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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