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英履行她的承諾盡心盡力照顧那位二爺。
她是一直曉得宋遠洲厭棄她的。
在宋遠洲眼里,她是害他父親表妹和他自己生活陰郁的元兇。
所以在她剛到他身邊之后,有意折辱,毫不手軟。
她以為這樣會很久,久到可能這輩子宋遠洲都不會對她有所改變。
當然,她也沒想有什么改變,可她也沒想到那日在山間,火銃里的散彈掃來的時候,那人會沖過來,一下將她撲在了身下。
火銃從他背上掃過,她聽到他胸口震顫的咳喘,可他就在那樣護著她,將她抱在懷里護住。
那一刻,計英心頭一跳。
她心跳是因為她迷惑了,如果宋遠洲真的舍身救她,她該以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
她早已想好了要離開,他折辱她,她便偷走園林畫的內(nèi)容,帶走她臥薪嘗膽換取的東西離開,從此與他井水不犯河水。
她覺得這樣最好。
可若是宋遠洲真的舍身救她,她怎么辦呢?
她迷惑,但那位二爺親口說了,不是,是她想多了。
或許是她想多了,也或許確實如此,但計英不想去琢磨這么清楚了。
如今的她,沒有精力承擔那么多的情緒,更無力背負那么多的情債,她只想脫離宋家,找到哥哥,復興家族,東山再起。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盡心盡力伺候那位二爺,照顧他盡快康復。
計英真正盡力去做一個奴婢的本分。
不過幾天,那位二爺?shù)膫秃昧瞬簧?,只是面上的陰郁卻未曾減少。
宋遠洲的確實無法開懷。
他看著她在旁盡心盡力地伺候,有些說不清的難受,不小心與她對視,也會感到尷尬,看到她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簾,更是心下收縮,而若是將她攆得遠遠地,心里空蕩得發(fā)慌,沒有一刻能放下心來。
宋川的藥沒能緩解他的胸悶和咳喘,只能治好些皮肉傷,但宋川的話卻向隆冬的寒風,將他心頭不經(jīng)意間流淌的溪水凍成堅冰,處處刺得他渾身發(fā)痛。
宋川問他,那日不過是火銃,若是刀架在脖子上,是不是也會奮不顧身?
會嗎?
宋遠洲不能說他不會......
如果愛一個人是著了魔,那他真的是著了魔嗎?
可是,那是計英,計家的大小姐計英......
每每念及此,宋遠洲咳喘得停不下來,心肝脾肺震得生疼也停不下來。
......
回到歌風山房養(yǎng)病的日子,蘇州城梅雨季到來。
窗外滴滴答答下個不停,少女除了和所有人一樣用火烤干衣裳,就是伺候那位二爺吃藥。
二爺有時候不想吃藥,或者說不想當著她的面吃藥。
她便去到廊下窗外,聽著雨聲滴滴答答作響,坐在繡墩上學著走線平整地給男人縫一只襪子。
除此之外,兩人之間只剩下沉默。
小孔氏來看過宋遠洲兩次,每次都想問及這位二爺?shù)降诪楹问軅?
她看著計英,“二爺做事素來謹慎,平白無故不會受傷,計英你在旁伺候,可曉得那日山匪傷了二爺?shù)降资窃趺椿厥拢俊?
這種時候,那位二爺便跟她遞來嚴厲的神色。
計英便說,“不知?!?
之后小孔氏不問了,只是意味不明地問二爺要不要從她那調(diào)幾個人來伺候,比如香浣。
都被二爺拒絕了。
只有計英和茯苓以及小廝們輪流照看二爺。
梅雨季過了一半,二爺傷勢養(yǎng)好了,偶爾也能出出門。
計英大大松了口氣,從頭頂?shù)郊绨蚨驾p巧起來,也把自己就快要發(fā)霉的畫筆畫紙拿出來,湊著偶爾晴天茯苓翻曬畫的時候,摹繪云瀾亭的園林畫。
讓她想不到的是,拂柳山莊打聽了這么久,終于也有了下落了。
約莫是宋二爺收集園林圖的事情好多人都聽說了,愿意助一臂之力,這位宋二爺也表示,待到收到了拂柳山莊的園林圖,便在蘇州召開一場園林圖大會,邀大家一起品評。
江南園林界為此興奮不已。
在計家衰敗之后,江南園林界很久沒有這般盛會了。
計英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說當時宋遠洲發(fā)狠在她面前說的話,可能真的快實現(xiàn)了。
他讓她親眼看著宋家崛起,頂起當年計家在園林界的位置。
計英無意對抗什么,但宋遠洲拿到拂柳山莊的畫,她也能跟著坐享畫中內(nèi)容,計家不會就這么一直衰敗下去,總有機會東山再起。
計英這么一想,畫起畫來更認真了。
而某一天,那位二爺突然叫了她一道出行。
不知那位二爺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有隨他出過門了,今日他卻要帶上她,
他說,“今日交易拂柳山莊的園林畫,你一并過去驗圖?!?
計英心跳都快了起來。
拂柳山莊真的要來了?
是不是距離她離開,已經(jīng)近在咫尺?!
她目露興奮之態(tài),宋遠洲看過去,只見她眼眸盡是光亮,瑩瑩的小臉紅彤彤的,紅艷艷的唇翹起來。
男人不知怎么也被感染到,跟著她微微彎了彎嘴角。
“怎么如此高興?”
這一問,把計英問回了神。
她稍稍一頓,說道,“奴婢許久沒出歌風山房了,要發(fā)霉了。”
宋遠洲怎么能不知道她說的是托詞?
但他莫名就不想追究,不想讓她臉上的笑意消散無形。
男人什么都沒說,點點頭帶著她走了。
拂柳山莊的交易極其迅速,有幾位蘇州園林界的老人過來見證,交易一成,眾人莫不恭喜宋二爺。
“流入皇宮的園林畫咱們不敢肖想,但宋家把散落民間的五幅畫都集齊了,當真是功德一件!宋家以后也是當之無愧的江南園林第一家了!”
眾人的恭喜宋遠洲都謙虛回應,但他眼角掃到那個少女。
她低垂著頭站在角落的陰影里,什么情緒都看不到。
宋遠洲卻在她身上看到了隱隱的酸楚。
曾經(jīng)他說過,讓她親眼看著宋家崛起計家永不可翻身,如今這一刻勉強算是到來,他卻沒有感到任何取而代之的快樂,更沒有因為讓她眼睜睜看著而有任何舒適。
相反,他心頭也跟著酸了起來,說不清的低落情緒瞬間將他籠罩。
方才,他該讓她先離開的。
但現(xiàn)在晚了。
宋遠洲沒了心思再同眾人應酬,簡單說了幾句場面話,便道還有事情,讓人收了畫,散了場子,叫了少女。
“回家吧。”
計英這才抬起頭來。
她臉上看不清任何表情,低聲說著,“奴婢恭喜二爺?!?
二爺用不著她恭喜,定定看了她一眼,“走吧,回家。”
兩人剛要離開茶樓,黃普帶了人過來。
“二爺,有位先生要見二爺?!?
......
來人面目陌生,宋遠洲不認識,談舉止瞧著像是哪家的幕僚。
計英上了茶來,宋遠洲問那人,“先生所來何事?”
那先生也不繞圈,直接道:“宋二爺集了這么多幅園林圖,不知可否割愛一二?”
宋遠洲一聽就笑了,“先生也是園林界的人士么?不知要這園林圖作何用途?”
那先生卻不肯說了,只是問宋遠洲,“宋二爺手上那幅云瀾亭的園林圖,可否讓給在下?不知出價幾何?”
又是云瀾亭。
計英看了過去,宋遠洲也挑了挑眉。
他道,“這幅畫雖然較其他幾幅小一些,但畫的珍貴與否不在于畫卷大小。這副云瀾亭乃是有緣人轉(zhuǎn)給宋某,宋某要賣也要賣給有緣人,若是閣下非要買,少說也得一千五百兩吧?!?
一千五百兩這價格雖然不低,但既然想要買這種傳世的畫,做這樣的準備也是要有的。
但那先生卻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