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做晚課的時候聽師父他們提到過,說就快修成了。畢竟不講經不是大事,可外面的事情很多,總要人去料理呢。”
“誒?外面?”
“唔,你還真是只念經啊。院里面都傳開了,前陣子正邪兩道打了起來,有個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外面的人都瞎扯,說他逃到我們這里來了。”
……
斷斷續續的,很快便隨著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遠去。
沈獨人站在老松樹的枝椏上,一時有些怔忡: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
嗤。
外面人倒是沒瞎扯的。他的確是逃到天機禪院來了,只是誰也不知道,他被個啞和尚給救了。
不過聽這兩個小沙彌話里的意思,天機禪院倒是半點不知道那個叫不的和尚救了他,否則不會覺得外面人“瞎扯”。
也就是說……
這禿驢,不討人喜歡是真,可也沒對旁人提起過他的存在,瞞得密不透風。
可這就有意思了。
天機禪院里面都開始傳一個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這和尚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嗎?
“好個禿驢。”
竟讓他有些看不懂。
越琢磨越奇妙,沈獨竟一時忘了這被陣法攔在半道上的惱怒,扯著唇角笑了一聲。
陣法一道,他自不是半點不會。
只是天機禪院這陣法甚是高明,不是他這種半桶水能對付的。若要過,就“硬闖”兩個字。
沈獨哪里敢?
聽剛才那兩個小沙彌的聲音就知道,附近不是沒人,硬闖必定驚動天機禪院。
所以左右想想,竟只能回去。
所幸這陣法也怪,要往上往里走,更進一步,都是鬼打墻;可一旦要走回頭路,卻是順順遂遂,沒一會就下了山。
待得安安然然站在了山道盡頭,再回頭看那看似平靜的山林和貌似觸手可及的天機禪院一眼,沈獨忽然就覺出了幾分心驚。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腦海里這一句前兩日從竹舍書架那些經文上看來的偈語,一下就冒了出來,莫名與此刻的情景合在了一起。
他背后有些發寒。
看了片刻,便覺那山頂云端上的天機禪院,添上了幾許高深顏色。
心里思量片刻,卻是暫時將再探的想法按了下去。
自己硬闖是不成的。
但若是等那僧人晚上來了再回山上去的時候,緊緊地跟上,看清他怎么走,可就簡單多了。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沈獨悻悻地走了回來,功力剛恢復,打坐調息了小半個時辰,便不很坐得住。
他又把僧人書架上那些經書翻出來看。
待外面日頭又斜了,窗外金紅的余暉灑到了《金剛經》那一句“一切法皆是佛法”上,便凝視片刻,抬頭看過天色,將經書放下,走出了竹舍。
這個時辰,和尚該要來了。
他照舊想要同中午一般,坐到屋檐下、臺階上去等,可剛走出來,一眼就瞥見了臺階下那一根被他扔下去的筷子。
竹筷,斜斜插在地上,沾著點泥。
可吸引他目光的,卻不是這筷子本身,而是圍繞在其底部的那些小東西。
螞蟻。
大約是雪過了,雪水也淌走了,都從落葉下、洞穴中爬了出來,嗅到一點點油甜的葷味兒,便立刻湊作了一團。
這一根筷子是中午沈獨用來叉過醬肘子的,被他扔出去的時候還沒擦干凈,猶裹著一層沾著油的醬料。
即便是朝下栽進泥里,也露了一截出來。
此時此刻,附近的螞蟻們,便一只排一只,匯成了一條細細的黑線,盤踞在那一根竹筷的底部。
它們試圖搬動這“龐然大物”。
但顯然不能夠,于是便從周圍團了小小的渣滓和泥團,要將這竹筷的底部掩埋,作為儲備。
沈獨坐臺階下看了有一會兒,見著它們堆了好半天才將這沾著醬料的筷子底部埋了三分之一起來,一時覺得好笑。
一群愚蠢的小東西……
他垂眸,一扯唇角,便直接將那竹筷拔了出來。堆在周圍那些細碎的渣滓與泥土,頓時全部“坍塌”。
對人來說,不過小小一撮土;
對這些螻蟻而,卻是一整個下午的辛苦勞作。
一瞬之間,轟然倒塌。
所有的小螞蟻全都倉皇逃竄,什么都不能顧了。
至于原本就在竹筷上的那些,有的沒頭蒼蠅一般亂跑掉了下來;也有的停在頂端那一小塊地方徘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其中有一只,就顫巍巍停在那頂端。
沈獨抬了那根竹筷起來看,只覺得這小東西忐忑不安,徘徊不前,猶豫不決,實在又可笑又可憐。
“若我是你,便縱身一躍……”
跳下去未必死,但留在這“懸崖”上……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將這一根竹筷轉動,思緒卻一下轉回了自己當年被人逼到那絕境上的時候。
與這一只螞蟻,何其相似?
只可惜,這小螞蟻,還不夠通透。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你還是不適合活在這世上。”
凝視了這小螞蟻許久,沈獨低低地念了一聲,仿若隱隱帶著悵惘的一聲嘆息,接著便垂了手指,輕輕將這竹筷點到了泥濘的地上。
那小螞蟻便在竹筷尖上,這一來又哪里避得開?
竹筷點到地上的瞬間,它那一粒塵土似的身軀也就被按了進去,恍惚間竟似能聽到一聲折斷破裂的脆響。
沈獨覺得是錯覺。
這么小的一只螞蟻,哪里能發出這樣清晰的聲音?
然而這念頭才從腦海中掠過,他便意識到了不對。
也許是太陽下山了。
周遭有些冷。
昏昏沉沉的暮色里,沈獨慢慢地抬起了頭,然后便看見了站在他面前五步遠的僧人。
不知他什么時候來的,他竟未察覺。
依舊是那僧袍與珠串。
佛珠在左掌掐緊,有輕微的晃動,在臺階上投下顫顫的影子;食盒拎在右手,可竹篾包裹的提柄,已經被生生握折。
尖銳的竹刺,有幾根扎入了僧人掌中,一點鮮血的痕跡淌開了。
玉面猶如冰雕雪刻,清潤之感漸褪。
素日帶著一點微微笑意的唇角已經拉直,兩片唇緊緊地抿著,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肅穆。
僧人的一雙眼,也透著一種沈獨從未見過的陌生。
這般的姿態,還有這滿身的感覺……
不用他說,沈獨都知道了。
他手指還點著那一根竹筷,竹筷尖還壓著那一只小小的螞蟻,螞蟻的尸體則沉在那小小的一片泥濘中。
對人來說,這小小的一片泥濘根本攔不住任何腳步;可對螞蟻來說,這小小的一片“泥潭”足以要了它一條小命。
沈獨重新垂了眼眸,看了一眼。
竹筷的頂端還有兩根短短細細的觸須在動,是那小東西在掙扎,還沒咽氣。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放手。
可不知為什么,僧人方才那目光一下回閃在眼前,烙在了心底上,莫名激發出他骨子里那一股深重的戾氣。
本要松開的手指,陡然一緊。
沈獨面無表情,輕輕一用力,便用這一根先前僧人送來給他吃飯的竹筷,碾碎了那只掙扎的螞蟻。
“啪。”
然后輕輕地一松手,任由竹筷倒了下去。
他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看向僧人,仿佛沒看到他并不好看的臉色和那流血的手掌,笑著道:“等你有一會兒了。今晚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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