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無邊,法門無盡。智越高,慧越深,煩惱越多……”
人都稱他為“慧僧”。
蓋因他過目成誦,不管武學還是佛法,都是一點就通,甚而無師自通,仿佛鐘天地之靈秀氣于一身。
佛門中,向將他這等人,看作佛陀轉世。
可他覺得,自己也不過是**凡胎罷了。
業塔乃是古塔。
相傳六祖慧能便是在此塔之中,入定十日,堪破紅塵俗世,明了大乘佛法,從此煩惱盡除去,憂愁不隨身。
如今這塔中供奉著真佛舍利,守塔的則是妙字輩的高僧。
妙無禪師。
算起來,是緣滅方丈的師伯,鎮守此塔,供奉真佛舍利,已有三十多年了。
相傳他曾殺過很多人,造下無數的殺業,后來雖積德行善無數,然內心不安,便常年在此塔中,念佛誦經度日。
善哉注視著那一道門縫,卻看見那門上投落了幾杈樹枝的影子,于是一回眸,便看見了旁邊不遠處栽著的一樹無憂花。
但沒有花。
天機禪院雖是地氣所聚之地,可這時節也冷,只能看見樹葉褪盡,寒枝蕭疏。
他靜默了良久。
也看了這花樹良久。
然后才低眉,問出了那盤旋在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弟子愚鈍,心有魔障。卻不知往昔師祖身如紅塵,所緣何故,所出何因,所起何心?”
里面有笑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才是那蒼老得近乎腐朽的聲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朦朧。
業塔內外,都在一般的昏沉中。
這一夜過去得很快。
沈獨沒有停下來休息,一夜都在行進,都在趕路。從山野到高原,又從高原,進入了一片熟悉的崇山峻嶺。
云遮霧繞,飛鳥難度。
間天崖那險峻的孤影,就在黎明微薄的光芒里,猶如一把倒掛的彎刀,天然透出一股凌厲,又不禁令人感嘆天地的鬼斧神工。
誰都知道,妖魔道的老巢就在這里。
可數十年來,沒有任何一支勢力能攻破此地。
真正的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勢極高,且山道復雜,不熟悉地形的人進來便會被繞暈,還談何攻打?
更不用說,自他成為道主之后,與顧昭狼狽為奸,妖魔道勢力見漲,再沒有出現過被人逼上門的情況。
一切的關口與布防他都清楚。
到得這一片山嶺附近的時候,也根本不擔心布防更換,或者有人在外面埋伏準備殺他。如今他的實力,敢去蓬山橫著走,當然也敢在這妖魔道中縱行。
所以只依著原路上去。
一路都沒驚動什么人。
從山腳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嶇險阻。偶見鮮血涂地,斷刃插石,骷髏填縫,也不多看上一眼。
對沈獨來說,這些都是從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盤。
若他沒記錯的話,今日正好是道中議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頭臉的頭目,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長老護法,都會齊聚寒絕頂。
姚青崔紅……
甚至是裴無寂,都應該在。
寒絕頂在間天崖的高處,原本是山中一處巨大的溶洞,后來被妖魔道中人開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絕壁上鑿出了一座廣場。
天光自外透入,更里面則架著火盆。
粗大的鐵鏈自高處垂下,為這空間添上幾許森寒,可地面上卻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踩上去時總是軟軟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過一些年頭的人都知道,這玩意兒原本是沒有的。
畢竟妖魔道上多廝殺,絨毯鋪上,天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沾染上鮮血,不多時便要重新換新的。
可自沈獨當了道主之后,寒絕頂的絨毯便成了常態。
有人嘲諷,說道主奢靡。
也有人說他只是沉迷享樂。
更有人大膽地猜測,覺得沈獨殺孽雖然深重,可也許是不能見鮮血,畢竟沒當上道主之前,他是個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種種說法,眾說紛紜。
可只有裴無寂知道,他們都猜錯了。
沈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說他奢侈靡費,沉迷享樂,不算錯;但在寒絕頂鋪上這厚厚的波斯絨毯,不過是因為修煉**神訣,體脈陰邪,有些畏寒罷了。
那道主的寶座,便設在臺階盡頭的最高處。
黑沉沉,寬闊闊。
上面鋪著的卻是更名貴的紫貂皮毛,背后則是三道從巖石穹頂上掛下的深黑色長幔,上面繪著妖魔道十六天魔圖騰。
裴無寂的目光,從這寶座上,慢慢移到了寶座背后的圖騰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沒有語,更沒有動作。
只這般負手而立。
后面眾人,只能看見他輕輕交疊在腰后的手掌,生著刻苦習武之人才有的粗糙繭皮,也帶著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著一身暗紅的長袍。
那顏色,仿佛染了鮮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發,本是劍眉星目,可那緊抿的薄唇,卻在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筆煞氣。
少年時的青澀與局促,早已從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殺戮一點點堆積起來的殘酷與威壓。
尺長如彎月的無傷刀,便佩在他腰間。
刃尖云雷紋若填滿鮮血,襯出他一身危險又孤冷的氣質。
誰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個滿懷恨意上了妖魔道,在眾人面前含淚忍辱的少年,會變成如今這模樣,甚至擁有了這般狠辣的手腕。
僅次于沈獨,凌駕于他們之上。
現在連沈獨也沒了。
只要他想,隨時都能從這臺階走上去,坐到那十年里再沒有旁人坐過的寶座上,從此成為新的道主,將沈獨存在過的痕跡,一并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絕頂的人已經少了許多。
還活著站在這里的,都是聽話的。
那些不聽話的,基本都被裴無寂砍了腦袋,扔到外面山崖下,喂了山間的豺狼虎豹,禿鷲獵鷹。
所有人都在等他說話。
可裴無寂只是站在那臺階的最下方,這般仰首看著,一語不發。已是青年的輪廓,如他的刀一般,有著鋒銳的棱角。
沈獨把他的刀給了他。
從此以后,他便成了沈獨的刀。
為他跋山涉水,也為他出生入死;為他赴湯蹈火,也為他神魂顛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見著無傷刀從背后插向他身體,裴無寂才想起,他竟忘了問沈獨:“當年,你敢殺天下人,可為什么獨獨留了我一命?”
于是他后悔了。
他當不了那頭孤狼。
打從一開始,他便是沈獨養的一條狗。有時候渴望著掙脫束縛,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縛,又覺得茫然無措。
他聽慣了他的使喚,習慣于匍匐在他腳邊。
他喜歡聽他說話,看他殺人。
或者冷著一張臉教訓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后讓他不喜歡的人去顧昭那邊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邊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過他,也愛著他。
如今才發現,自己離不開他。
裴無寂終于還是慢慢地笑了一聲,然后呢喃一般,向身后問了一句:“姚青,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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