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竹林里吹過,陽光從細密的空隙間傾瀉下來,在竹舍的臺階前撒下一片碎金。沈獨就坐在窗前,看著面前擺著的那一只已經打開的小匣子,里面立著的是兩只不大的琉璃瓶,質地很好,剔透極了,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盛著的一粒又一粒紅蓮子。
他看了很久,才忽然笑了一聲。
但并沒有多做什么,只是拿起來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便又擱了回去,將匣子合上,隨手置在了角落里的木柜上。
簡單的木柜上,連花紋都沒雕刻多少,但樸素間透著一種活泛的煙火氣。除了剛放下的匣子之外,上面還堆著一沓又一沓厚厚的信紙,碼著幾摞不知哪里淘來的古籍,旁邊斜靠著一柄卷了刃的垂虹劍,還有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一盒糖。
沈獨拿了那盒糖便走出了門去。
下了臺階,穿過婆娑的竹海,順著后山那一天爬滿青苔的長道往山上去。
只是才入得禪院沒兩步,便看見前面千佛殿的臺階下頭坐了個垂頭喪氣的小沙彌,看著才**歲模樣,隔得雖然不近,可依然能聽見他在嘟囔什么。
沈獨便一挑眉,停下了腳步。
這小沙彌他認得,是眼下禪院中最小的一輩,法號“宏心”,性子天真活潑,現在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一樣?
“被人打了?”
雖然就住在不空山下,還經常頂著高僧們的白眼來禪院串門,可沈獨半點沒被熏陶出點什么慈悲心腸、仁善情懷,開口從來不說人話。
人往宏心面前一站,便笑著問他。
這聲音太熟悉了,宏心一聽就知道是誰,一時腮幫子鼓鼓地抬起頭來看他:“沒有,就是跟師叔們出去的時候跟人吵了一架,然后被師父罵了。”
“你師父平時不都夸你的嗎?你跟人吵什么了?”
沈獨是知道宏心是個什么性子的,只覺這小破孩跟人吵起來的可能不大,一時有些好奇起來,便在他旁邊坐下。
一大一小就這么排排坐在臺階前。
宏心變得委屈起來:“我們在鎮子里遇到幾個人,他們正在說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但是說著說著就開始罵你,說你陰險狡詐、心機深重不是好人,反正說得太難聽了。小、小僧就沒忍住,跟他們說不是這樣,可他們又不聽,罵得更難聽了不說,還逼問我是不是天機禪院出來的。師父就說小僧心重,不該與人爭執,是造了口業,還說小僧也該去修修閉口禪……”
不聽還好,一聽沈獨就笑了起來:“還以為多大點事兒呢,就這有什么好計較的?旁人罵我我都沒所謂,你有什么忍不住的?你師父啊,教訓你是應該的。”
“可、可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啊。”
宏心微胖的臉還帶著點嬰兒肥,顯然還跟人理論失敗又被教訓了的郁悶之中,咕噥了一聲。
沈獨便道:“他們說我是什么樣又有什么要緊?第一我聽不到,第二我也不會在意,第三便是聽到了我也不會改。早兩天說你是個小破孩,你還犟,跟人理論,費那勁!你看善哉那么厲害,他會跟人理論嗎?”
“好像不會……”
宏心有些茫然,但心里還是覺得那些人不對,他上去糾正他們也沒有錯啊。
他這副神情,沈獨當然看得出來,一下就笑起來:“你啊,還是太傻。這世間呢,最浪費時間的便是同有偏見的人說話。不要試圖去討好或者規勸那些不喜歡你或者早有成見之人,疑鄰偷斧的故事總聽說過吧?在有偏見的人眼底,你做什么都有錯。但也不是有偏見的人都有錯,旁人又不是你,不了解你,也不清楚原委,風聞了一些傳,而后對你生出偏見,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天底下沒那么多的圣人。當然了,如果將來你遇到能透過偏見認識了你本心的人,那一定得跟這個人做朋友。”
“朋友?”
宏心聽得不很懂,尤其不明白只聽那些捕風捉影的傳就對人生出偏見的人為什么沒錯,看沈獨的眼神越發疑惑。
沈獨卻想“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跟小破孩沒什么大道理可講,所以只回道:“三人行必有我師,所謂的朋友,一定是能讓你變得更好的人。誒,說起來這兩天都沒見你,跟我打賭的那個謎猜得怎么樣了?”
“啊……”
宏心頓時哀叫了一聲,忘記了先前那些煩心事,兩手把腦袋抱住就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小僧真的猜不出來啊,能給點提示嗎?”
前幾天也不知是誰給沈獨送了一盒糖來,他本來已經戒了一段時間的甜了,但看見糖還是貪吃了幾口,結果沒想到被宏心看見,就眼巴巴想吃糖。
沈獨跟他關系不錯,就逗了他一下。
他給他出了個謎面,讓他猜這天機禪院里面最壞、最可怕的人是誰,猜中了就給他糖吃。
宏心頭一個就猜了沈獨,然后被沈獨打了一頓;第二個就猜了自己的師父,又被打了一頓;之后又猜了戒律院的緣智大師,達摩院的首座緣行大師……
當然一個也沒中。
到了今天他抓破了頭都想不到能猜誰了,對糖的興趣都不大了,只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宏心眼巴巴看著沈獨。
沈獨懶懶散散地坐在臺階上,渾然是當初坐在間天崖寒絕頂上那目中無人的姿態,想了想,又看了不遠處高高的業塔一眼,到底還是發了幾分善心,提示了他。
“天底下最壞的人,都是讓你選擇的人。尤其是明知道你魚和熊掌都想要,但眼下只有熊掌,且二則一一定會選熊掌,還要把魚送到你眼前讓你來選的人,心特別臟。”
“心特別……臟?”
宏心還是聽不懂沈獨說的話,只覺得這一位平白無故就住在了他們山腳下的沈施主說話比師父師叔們說話還要高深,只是正是因為聽不懂,所以他更關注沈獨的表情,幾乎一眼就看見了他目光所向之處,那一瞬間立刻懂了,又立刻搖頭。
“善哉師叔可是院里武學佛法最精深的人,你說的壞人怎么可能是他?”
“哈……”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禿驢眼底出圣僧”啊,那和尚能操得你腿軟下不了床還不壞?
咳咳咳。
算了算了,扯偏了,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小孩子知道的好。
沈獨咳嗽了兩聲,掩飾了一下:“算了算了,這個問題對你這種七八歲的小破孩來說還是太高深了,來來來,糖給你吃,沒剩下多少,以后有再給你帶啊。”
說著便取出袖中的糖盒打開。
宏心立刻眼底冒光地看他,但沒想到沈獨手一伸,竟然只從糖盒里撿出了一顆糖,放到他掌心里。
“你騙人,說好——”
“宏心你又溜出來玩!早課做完了嗎?!”
他正想要跟沈獨理論這糖的數目跟約好的不一致,可沒料想話還沒說完,左邊便傳來一聲怒喝,不用見人,光聽這聲音就知道來的人有多憤怒了。
宏心一個激靈。
沈獨背脊一寒,想起宏心暗碎碎念個沒完能自己說上一天話的可怕師父,當下半點同道情義都沒有,一溜煙就跑了個沒影兒。
原地只留下宏心一個,悲慘地站在了師父的口水下。
跑路的沈獨遠遠看了一眼,嘖嘖可憐了兩句,便直接向著業塔的方向走去。
善哉被罰在業塔思過三年,如今才過了幾個月。
禪院里的無憂花已經過了花期,一眼看上去只是蔥蘢的一片綠,業塔下的那一樹便像是一朵綠云掛在邊上。
那法號緣起的枯槁老僧不在,沈獨推門便想直接溜達進去,可沒想到進去才上了階梯,抬頭就看到緣滅方丈從上面走了下來。
兩人打了個照面。
沈獨頓時覺得有些不自在,看了眼前這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僧一眼,但沒說話,只往旁邊讓了一步。
“阿彌陀佛。”
緣滅方丈也不與他寒暄更多,眉頭微微皺著,也不知是心里藏著什么事情,所以顯得有些沉凝,只宣了一聲佛號,便從沈獨身邊走過,下了樓梯,一路出業塔不見了影蹤。
沈獨一下有些好奇起來,開始猜測這老禿驢進來是要干什么,是終于對他這種天天串門的行為有了異議?但剛才一個照面打過去他也沒提半個字啊。
奇了怪。
他想了一會兒,沒想出結果,干脆也不想了,直接往樓上去,到得塔頂第七層便問:“方丈找你說什么事啊?”
“入世與出世之辯罷了。”
沈獨進來的時候,善哉并未在抄寫經文,只是站在那一方窗前,看著外面,清晨的天光將他籠罩,沉靜而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