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間里安安靜靜。
?秒后眾人才陸續反應過來,懊惱憤怒也無可奈何,他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瘋子腦回路什么構造,但誰也不敢再亂說一句。
簡聽濤遲疑著走過來:“林老師,那只絹花貴嗎?我去報給團里財務,讓他給你核銷。”
“不值錢的??物件,”林青鴉回眸,“不用麻煩他們。”
簡聽濤嘆氣:“團里的師弟們多是中學畢業就開始學戲,平日枯燥,梨園里接觸的圈子?窄,個別嘴巴討嫌,給老師您惹這麻煩——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多管教他們。”
“辛苦你了。”
“我畢竟是團里大師兄,這也是我分內事情。那您調整一會??,耽擱這么長時間,用不了多久就該開戲了。”
“嗯。”
唐亦還是毓亦那會??,就對昆曲不感興趣。
雖然??觀音的扮相身段極美,水袖一拋眼?一??,總是勾魂??似的,但那些昆曲演員的清婉唱腔?他聽來咿咿呀呀的,詞本?雅?工,許多聽不懂,叫人沒個耐性。
后來林青鴉走了,他倒是開始聽,不過每回也只?背景音——臺上曲笛琵琶一響,演員云步來去,他總能?夢與現實的模糊邊界處,恍惚瞧見林青鴉的影??。
?以“聽”了七年,至今還是個昆劇白丁。
但這不妨礙他賞美。
身為成湯副總,?是這塊地皮生殺大權的掌握者,劇團里對唐亦自然是千般順從。
劇場里票早就售空了,簡聽濤讓人把劇場旁邊的夾?開了一線,?里面布置好桌椅,“單間專座”的待遇,供唐亦折騰。
哦,生怕這位聽不懂,還配了個??“翻譯”:安生。
安生來??前就聽其他師兄們提過唐亦?外面的赫赫兇名,嚇得不輕,慘白著一張??臉進來的。
石頭似的僵了好一會??后,他卻發現這人和他想象里不太一樣。
安生偷偷看過去。
椅子里那張面孔實?漂亮得很,雖然有點懶洋洋的。一頭微卷的黑發也不修邊幅,?綹不羈地勾?他額角。
??且那人膚色很白,是少見的發冷的那??白皮,與??相對的大概是那人的眼睛,濯了水似的,?黑?濕,明明一樣懶散?漫不經心的,可是目光從臺上瞥過,看著那道翩躚身影時,?總叫人覺著深情。
等一折《游園》唱完,丫鬟春香退去幕后。
臺上只剩一張大座桌,穿著酡顏底子百蝶刺繡對襟褙子的杜麗娘坐?桌后,念過?句繾綣韻白。
緊續的這一闕曲牌是《山坡羊》,杜麗娘的獨角戲,就一桌一椅一人,講深閨恨嫁的大??姐的幽幽怨怨,春情難遣。
臺上曼妙身段輕挪慢攆,繞著鋪了蘭花刺繡桌圍椅帔的大座桌翩躚輾轉,水袖拋疊,染了淺粉的眼尾一??一落,顰笑幽怨都美得勾人。
劇場里不少戲迷看得直了眼。場邊夾?內,安生卻發現椅子里那人的情緒好像不太一樣。
背影有點僵,還有點,陰沉?
安生不確定是不是錯覺。
直到《山坡羊》曲牌尾,杜麗娘唱罷,春困懶顏。她眼尾慢慢垂了,?緩抬一點,羞赧慵懶里復低眉眼,兩只纖手隔著水袖輕慢揉著,身影裊裊委下,托腮懶睡去。
最后那一眼,風情里旖旎萬??,叫人酥骨。
別的看客到這??能忍住拍案叫絕就算有定力的了,連安生這個不知道看過多少版《牡丹亭》的旦角都看得沉溺其中,魂??快被勾進?那滿園春色里。
結果耳邊突然一聲脆響,給他生生驚回來。
安生慌忙看過去——
可憐他們劇團原本就財力微薄,現??一套茶碗差一點點就夭折?某人手里。
那雙陰郁得能擰出水的眸子里此刻還深鐫著另一??被勾???被兇狠抑下的情緒,唐亦顴骨咬得緊繃,眉眼凌厲得刀刃似的。
他停了好?秒,聲線低啞:“她唱的這段是什么?”
安生不敢得罪他,低著頭有?有答:“《牡丹亭》里《驚夢》那一折的第一闕曲牌,叫《山坡羊》。”
“是講什么。”
“深閨??姐杜麗娘偷偷出來,游園傷情,做春夢前的一段抒情。”
“——”
夾?內一瞬死寂。
仿佛這片??空間里有一根無形的弦??突然繃緊,另一頭掛著萬鈞??力;這根弦??要是斷了,那就是泰山頃刻崩于前的大災難。
安生嚇得氣都不敢喘。
可他屏息?秒,卻等到那人突然啞聲笑??來,盡管那笑里咬牙切齒的:“春夢啊,難怪。”
難怪叫他恨不得撕了臺下那些人的眼,再沖上臺去把人擄進懷里遮好、打橫抱走,最好回去就關進個黑屋子里一眼都不讓外人再瞧見。
“……?”
安生?惶然?茫然。
《牡丹亭》里一場唱了?百年的春夢,哪里得罪這人了?就算他生氣,也該去找湯顯祖啊。
可惜湯顯祖不?。
安生?。
?以瘋子的矛頭轉向他,那雙漆黑眸子里這次濯的大概是冰水,一個眼?都涼的透骨:“她春夢夢見的是誰?”
安生擠出僵硬的笑:“臺、臺上被睡夢?引上來的那個。”
唐亦回眸。
他視線里,臺上有個紅衣服的花臉老頭,顯然就是安生口中的睡夢?。跟?他手里一張“日”一張“月”的牌子勾引下,一個扶著根柳枝的書生模樣的人緩緩走上來。
安生??心翼翼地解釋:“男為陽女為陰,?以月引男,日引女,睡夢?就把杜麗娘和柳夢梅?夢里引到這一處來了。”
“引來做什么?”唐亦眼沉。
“做,做……”
?百年《牡丹亭》,沒有對這折戲不熟的閨?旦,但安生畢竟年紀??臉皮薄,臺上唱歸臺上唱,臺下叫他說,他就怎么也不好意思說了。
倒也不用他說。
昆曲詞本文雅,字眼常叫人難懂,但這會??那??生眉來眼去的,伸手去牽??杜麗娘的手腕,嘴里念的不是一般通俗直白——
[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揾著牙??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注)
“咔嚓。”
可憐那套茶碗,到底沒能?唐亦手底下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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