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得到殷雪灼的膽子這么大,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加之韶白之前惹了一身臭名聲,早已打草驚蛇,沒有耐心滯留城內,這幾日都在準備去昆寧派禁地尋找殷妙柔,暫時沒有人再注意殷雪灼。
眾所周知,昆寧派有兩個禁地。
一個是斷崖下的峽谷,一個便是煉淵。
煉淵是什么地方,幾乎是整個修仙界都知道的,只是自從殷雪灼當年從煉淵底下沖出之后,便將煉淵毀得一片狼藉,煉淵下的妖獸在結界處徘徊,讓昆寧派將禁地的界限又擴寬了許多,嚴令禁止所有弟子靠近,以免被有些妖獸蠱惑心智,永遠陷在里面。
靠近過煉淵的弟子,幾乎無人生還。
死是最好的結局,可大多數人,連死都做不到,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無數的妖魔吞噬,魂魄被撕碎,直到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最終魂飛魄散。
如此可怕,可偏偏關押過殷雪灼。
清晨上山,走進昆寧派時,季煙提著裙擺艱難地跟在眾人身后,走了許久,才發現殷雪灼的身影不見了,她立刻回頭尋找他的蹤影,發現他站在最靠近煉淵的地方,只要再進一步,就能觸碰到那看不見的法陣。
她嚇得心口狂跳,提著裙擺,不管不顧地朝他沖了過去,他立刻轉過身來,她一頭撞上了他的胸膛,差點兒一屁股跌坐在地,被他拉住了手腕。
“你……”她臉頰紅紅,滿目急切地望著他,還沒說出話來,他就露出了一絲略顯諷刺的笑,“以為我會想不開?”
季煙瘋狂點頭,像小雞啄米,他的手落在她的發頂,睫毛一落,淡淡道:“我自然不會。”
“我自己下去過,知道里面有多可怕,又何必再把你也拖下去。”
他閉了閉眼睛,神色恢復如常,繞過她,慢慢跟上前面已經走了很遠的人群,季煙小跑著追上他,看了一眼煉淵的方向,“你以前為什么不徹底毀了它?”
“為什么要毀?”他穿梭在花樹之間,冰涼的發梢沾了一絲隱約芳香,語氣卻出乎意料地泛寒,“等以后我親手廢了他們,將他們丟入煉淵,豈不是更加有趣?”
也許是因為靠近過煉淵,那混亂的妖魔之氣喚醒了一點他骨子里的嗜血狂意,他的眼睛泛著淡淡的紅,分不清是倒影著的花影,還是源自骨子里的偏執瘋狂。
清雋容顏染上了一絲妖異,身后的長發在空中飛揚,分明是極為正經的弟子服,卻也讓他穿出幾分邪性出來。
他望著前方韶白和孔瑜的背影,眼神越來越陰鷙。
就是他們。
就是他們害他至此,用冰冷的鎖鏈將他刺穿,割下他的鱗片,再將血淋淋的他丟進煉淵,布下天羅地網,讓他無法掙脫。
這里是昆寧派,是他長大的地方。
也是他的噩夢。
心底至深的陰暗,像毒蛇一般從深淵里爬出,嘶嘶吐著紅信子,那些隱藏在皮囊下的低賤與不堪,被血淋淋地翻至眼前。
他忽然就笑了,對身邊的季煙道:“你知道,為什么挽秋劍很想殺了我么?”
“為什么啊?”季煙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出這個話題,也有點兒好奇。
“它本與我一脈相生,對我并無敵意,當年我落敗被抓,他們就在這里。”他指著他方才站過的地方,放肆地狂笑著,眼角泛紅,“他們拿著挽秋劍,一刀一刀地,割下我的鱗片。”
“……”季煙順著他的話看向那里,沒由來得,打了一個冷戰。
他沉浸在回憶里,笑得無比開心,仿佛是回憶著什么非常開心的事情,可季煙卻聽出了話里深深地瘋狂,“挽秋劍食我血肉,修為大增,自此嘗到了共生相殘的好處,它當然想殺了我,吸取我的力量,將我徹底吞噬。”
他一次次遭受背叛。
以命相救,卻被殷妙柔視為邪祟,被她逼上絕路。
與挽秋劍共生共存,昔日相依為命,如今挽秋劍卻想吞噬他。
季煙的心里有些難受,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好了,別說了。”
她望著他,忽然踮起腳尖,從一邊的樹上摘下一只海棠來,戴到了自己的發間,問他:“殷雪灼,好看嗎?”
她笑著,提著裙擺在他面前轉了個圈。
心里想好了哄他開心的措辭,卻還沒得及說出口,就被他狠狠地捏著下巴,摁在了一邊的樹上。
她的背脊緊緊靠著身后的樹干,睜大眼睛,望著逆光的男人,他居高臨下,眼神冰冷,頭頂是搖曳的海棠,海棠砸在他的肩上,落下滿身芬芳。
他捏著她的下巴,眼底翻涌著暴躁的情緒,啞聲警告道:“你若是背叛我,我便將你丟進煉……”
話未說完,她就伸手抱住他,乖乖地順著他說:“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的。”
“我喜歡灼灼,愿意永遠和灼灼在一起。”
他表情一頓,捏著她下巴的手松了些許,冰冷的鼻息和她的交纏著,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臉,心底也有些心疼。
這人總是這么沒用安全感,她都說了多少遍了,卻還是不能讓他徹底相信,她喜歡他。
“咳咳。”孔瑜慢慢掉隊,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這里親熱的兩人這才立刻分開。
季煙臉頰緋紅,有些尷尬地瞧了一眼孔瑜,孔瑜心底冷哼。
他走著走著感覺少了兩人,一回頭,沒想到這兩人站在樹下卿卿我我,簡直嚇了他一跳。
搞什么啊!光天化日之下,你倆心大的不怕暴露,可萬一暴露了他該怎么辦!
孔瑜連忙提醒他們,還不輕不重地瞪了季煙一眼,又在殷雪灼發脾氣之前,趕緊追上前面的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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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禁地是斷崖,比起煉淵的兇險萬分,斷崖表面上風平浪靜,完全不像一個可怕的深淵。
可殷妙柔掉下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所有人面色凝重,孔瑜抬手,拿出昆寧派的通行令牌,以法咒解除禁制,周圍的山石逐漸移位,發出轟隆聲,緊接著地上裂開了一條縫,從上往下看,深不見底,難以分辨是否安全。
“這就是入口。”孔瑜轉過身,看著面前幾人,“下面兇險,未必能平安歸來,諸位若要下去,定要做好遇上危險的準備,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孔瑜話音一落,韶白便不假思索地對韶辛道:“弟弟,你還是別下去了,你如今修為并未完全恢復,你還是留在上面接應我們。”
韶辛表情一僵,面上極不情愿,垂頭不語。
孔瑜暗暗思忖,韶氏兄弟到底也是親兄弟,表面上再不和,到底也還是一伙的,韶白少一個幫手,對他下手更為有利。
當下便也笑道:“師弟,你修為尚淺,下面兇險萬分,你還是別下去了,不要讓我們擔心。”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顯:你太弱了,你下去只會幫倒忙,還不如留在上面。
韶辛臉色變了變,猛地抬頭看向孔瑜,眼底微微掙扎,許久,才妥協道:“既然師……”
一道清亮的女聲打斷了他,“下不下去,不是他自己的事嗎?哪有你們到了禁地門口,就臨時把人踹開的?”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季煙找了個大石頭墩坐著,支著下巴,圓溜溜的眸子瞪著他們。
“人家愛下去就下去,又不是非要你們保護不可,我輕功好,我也可以保護他啊。”她面對著眾人的打量,絲毫不亂,理直氣壯,“你們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韶白你還是他哥哥呢,你這個做哥哥的,也嫌棄自己的弟弟?”
韶白神色一冷,“你給我住嘴!”
季煙對韶白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略略略。”
她非常有恃無恐。
她這暴脾氣,真是忍不住了。
這一個兩個虛偽的,孔瑜就不說了,本來就是兩面派,巴不得少一個人礙事呢,可這韶白身為親哥哥,一到這種關頭,就只會“安排”人家,還一副為他好的樣子。
惡不惡心?
她一點也不怕激怒韶白,有本事韶白把她也一起丟下啊,可她身為挾持殷雪灼的人質,韶白才不會丟下她。
有恃無恐的季煙盡情作死,卻沒有看到韶辛望著她的眼神變得很復雜。
“我還是想下去。”
韶辛忽然開口,上前一步道:“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如果我遇到了危險,你們也不必救我。”
韶白皺起眉,“弟弟……”
“別叫我弟弟。”韶辛冷著臉,瞥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只會拖后腿,何必認我這個無能的弟弟。”
季煙挑眉。
喲呵,兄弟倆吵架了。
韶白被韶辛如此冷相待,即使再想讓他留下來,此刻也沒了立場,眾人只好默認讓韶辛一起下去,反倒是孔瑜的表情有些悻悻的,韶白當先躍下斷崖,其他弟子緊隨其后,等到韶辛跳下去之后,季煙忽然湊到孔瑜身邊,笑道:“怎么?就這么怕有人壞你的好事?”
孔瑜對她假笑,“畢竟你我的目的,都是除了殷妙柔。”
“這倒是。”季煙點頭,又說:“只不過我很奇怪一點,這下面這么兇險,人不是越多越好嗎?你既然這么有底氣地不讓韶辛下去幫忙,說明你很有把握自己能平安回來咯?”
孔瑜:“……”
季煙盯著孔瑜變幻的臉色,心底冷哼,果然這人還留著一手,也故意瞞著她什么。
她不是韶辛,也沒那么傻,不會因為孔瑜之前千方百計地配合她,就真把他當自己人了。
與虎謀皮,自然都得留一手。
還想跟她玩套路?
季煙笑了笑,也沒再逼他,直接提著裙擺,從上面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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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往下跳,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一眼望去,下方一片黑茫茫的,根本看不清路,季煙落地時一個不小心,崴了腳。
“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差點兒跌倒,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耳邊傳來殷雪灼低沉的嗓音,“站穩,下面都是尖石。”
季煙一個激靈,低頭一看,立刻冒了一身冷汗。
天,這些石頭也太可怕了吧。
鋒利無比,像一把把匕首豎著倒插在地上,一旦坐下去,估計得屁股開花。
季煙嚇得腿軟,靠在殷雪灼的胸口,他輕笑了一聲,“小心點。”
說完,就松開了扶著她的手,往后退了好幾步——所有人已經全數落地,韶白他們看了過來。
韶辛看季煙的臉色有些蒼白,便關切道:“你方才是不是崴著腳了?疼嗎?”
季煙搖頭,“我沒事。”
其實是有事,她每走一步,腳腕就鉆心地疼,心底懊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