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長得白,皮膚水靈靈的,非常引人注意。
攝像機對準她,一個記者率先拍了一張。
“報告!”清亮的女聲突然響起。
閻寒側(cè)身看過去,虎著臉道:“說!”
“有人拍照。”姜衿蹙著柳眉,一本正經(jīng)。
“……”
閻寒扭頭看一眼,“要拍拍唄,你激動個什么勁!”
“報告,我不喜歡被拍。”姜衿直挺挺地站著,神色執(zhí)拗地又說一句。
閻寒一愣,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
這丫頭?
是怕那些記者把她拍得丑了還是怎么地?
他胡亂想想,有點無奈,抬手將不遠處神色詫異的記者招呼到眼前。
來訪的幾個記者也都十分年輕,抱著相機,站在他跟前還頗有點不自在。
主要太有壓力。
閻寒身高最少也一米八五,高大健壯,一身迷彩更是讓他散出非同一般的陽剛之氣,頗具威嚴。
“你們是記者?”
“對的。”抱著相機的男生笑笑道,“做一組大學生軍訓(xùn)的專題,這件事也和學校里打過招呼的。”
“這樣?”閻寒點點頭,一時間沒說話。
記者嘛,無冕之王,擁有著普通人無可比擬的話語權(quán)。
他也算見過不少,不覺得有什么。
“教官您好,”邊上一個女生眼見他沉默,連忙笑笑道,“我們的確是獲得學校許可的。您看一下,這是我記者證。我們這期專題是《尋找最美素顏校花》,你們這隊伍里女生都挺漂亮的,方便讓我們拍照采訪一下嗎?不需要很久,半小時就行了。”
“尋找最美素顏校花?”閻寒嗤笑一聲,下意識看了姜衿一眼。
姜衿抿著唇,神色僵硬冷淡。
這模樣,好像和記者有深仇大恨似的。
“是啊,娛樂新聞嘛。總得有點看頭,其實校花只是一個噱頭,主要也是想體現(xiàn)出大學生青春蓬勃的精神面貌,眼下剛開學,新生軍訓(xùn)是挺好一個契機。”
另一個女生解釋完,一臉期待地看著閻寒。
其實原本可以在學生們休息的時候采訪拍照,可時間肯定緊張。
她們都是剛走出校園不久的,自然知道軍訓(xùn)休息時間很短。
耽誤到中午放學又太久了。
學生們急著吃飯,也不一定能采到什么東西,若是能得到教官配合,自然再好不過了。
“你們覺得呢?”閻寒難得民主了一次,轉(zhuǎn)身看向隊伍。
“可以呀,拍幾張照片嘛。”
“你們是哪個報社的呀?”
“要采訪什么呀?感覺起來還有點緊張!”
女生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大多人臉上都是期待。
也就中間站著的姜衿,始終一不,神色非同一般得冷漠。
“我們是云京都市報旗下的新聞網(wǎng)站,也就采訪些平常問題,軍訓(xùn)辛苦不辛苦呀,來學校有什么感受之類的。”抱著相機的一個女生笑意盈盈。
“安靜。”閻寒突然道,“贊同的舉一下手。”
“唰”的一下,三十多個女生不約而同地舉起手來。
軍訓(xùn)實在太累人了,好不容易有這么個休息的機會,還不得趕緊抓住啊。
尤其——
說不定還能出名呢?
國民校花呀,這么露臉的事情誰不想呢。
“那行。”閻寒扭頭朝著幾個記者道,“給你們半小時。”
“謝謝教官。”幾個記者當然笑逐顏開。
姜衿臉色倏然難看了。
眼見剛才拍了照片的男記者低頭看照片,兩步到了他跟前。
“你看看,你這拍挺漂亮的。”男生只以為她先前也是擔心被拍丑,連忙獻寶一樣地將照片給她看。
“刪掉。”姜衿神色冷淡道,“剛才拍上我的,統(tǒng)統(tǒng)刪掉。”
“啊?”
“啊什么?讓你刪掉聽不見嗎?”姜衿不耐煩道。
“你這……”男記者也才二十出頭,一張臉都漲紅了,猶豫起來。
“我再說一遍,刪掉。”
“好吧。”男生無奈地看她一眼,刪掉了照片。
姜衿也不知道和誰生氣,一扭頭,咬著唇坐到了遠處臺階上去。
——
整個排的女生基本都配合記者拍照去了。
她一個人坐在邊上,難免顯得有點扎眼,特立獨行。
孟佳嫵打著哈欠坐在了她的邊上,漫不經(jīng)心道:“你這又是玩得哪一出呢?標新立異?”
“能離我遠點嗎?”姜衿沒好氣看她一眼。
“哈,”孟佳嫵不可思議地笑一下,身子往后仰了仰,喟嘆道,“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讓我離他遠一點呢!”
她話音落地,突然愣一下,正色看著姜衿,“不對,你是第二個。”
江卓寧才是第一個。
她這樣想著,目光便不自覺朝著江卓寧他們的隊伍瞥過去。
正好和江卓寧看來的目光遙遙相對。
“你說?”孟佳嫵頭也沒回地問道,“他是不是擔心我欺負你?”
“你有本事欺負上我么?”姜衿冷笑,神色間滿是輕蔑之意。
“你吃炸藥了?”孟佳嫵上下看她一眼,“這大庭廣眾的,我懶得跟你吵,差不多得了。”
“你以為我愿意和你吵?”
姜衿也一臉嫌棄地看著她,“我心情不好,你最好別招我。”
“得。”孟佳嫵實在忍不了她的陰陽怪氣,轉(zhuǎn)個身冷哼著離開了。
姜衿覺得頭疼。
看見攝像機,總會想起醫(yī)院急診科那一幕。
看見記者,更是不可避免地想到新聞上那些話。
她覺得可怕。
更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上,會有這么冷漠的一個群體,以筆為刀,專門往人最不堪一擊的地方戳。
陽光明亮,她卻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怎么?”閻寒不知何時到了她邊上,蹙眉道,“哪里不舒服?”
“沒有。”姜衿看他一眼,略微想了一下,也沒有站起身來。
閻寒直接坐到了高她一級的臺階上,遠遠地看著興高采烈拍照的一群女生,突然問道:“為什么不喜歡拍照?”
他聲音平和沉穩(wěn),和以往的高聲咆哮完全不同。
姜衿詫異地看他一眼,愣了愣,半晌,轉(zhuǎn)過頭去,開口道:“不是不喜歡拍照,只是不喜歡記者。”
從前天早上得知葉芹的事情開始,許多情緒壓抑在她的心里。
無人傾訴。
喬遠不行,傾訴了就越親密,她介意。
晏少卿也不行,她不知道為何不行,可能是因為自卑。
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不好意思告訴晏少卿,怕惹了他心煩。
這之外——
就好像沒有人了。
眼下有人問,她突然就有點不想忍著了。
閻寒是她們教官,等同于老師了,也就認識了三天而已,卻讓她稍微輕松些。
軍訓(xùn)場上的來往是直來直去的。
閻寒不像喬遠,她在刻意疏遠避免親近。
閻寒不是晏少卿,因為愛,她有頗多顧忌在意。
閻寒等于一個陌生人了,和她們相處三十天,很快就會離開。
性子暴、脾氣臭,反而讓人覺得百無禁忌了。
話一出口,姜衿竟是覺得終于松了一口氣,在這個世界上,她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雖然他等同于陌生人。
“不喜歡記者?”閻寒仍舊看著遠處拍照的學生,若有所思。
“是,不喜歡他們。你知道航空旅游學院那個女生的事情吧,葉芹,那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死了也不得清凈,就因為記者在新聞標題里說了句‘穿著清涼’,多可怕。她媽媽有心臟病,也被幾句問題逼死了。”姜衿微微低下頭,咬牙道,“所以我討厭他們,看見他們拿著相機就生氣,想火想打架,想罵臟話。”
她語調(diào)微微顫抖,甚至帶著點刻骨的憤恨怨怒。
閻寒一時愣了。
沒說話。
“教官,你明白這樣的感受嗎?”姜衿聲音越低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掌握著別人沒有的權(quán)利,有固定階層的優(yōu)越感,便能隨意地傷害別人。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動作,都那么厲害,輕而易舉地就判定了別人的生死,踐踏了別人的自尊,摧毀了別人的信念。結(jié)果呢,他們還像沒事人一樣,事情鬧得再厲害,也不過低下高貴的頭顱道個歉,好像道歉就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了,可事實上,道歉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已經(jīng)死了的人,回不來了,已經(jīng)破了的傷口,哪怕愈合,還有一道疤,很多時候突然就隱隱作痛了。”
“嗯,我明白。”閻寒點點頭。
姜衿吸吸鼻子,抿著唇,側(cè)頭看了他一眼。
“我也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人,恨不得動手殺人。”閻寒說著惡狠狠的話,冷峻的一張臉,卻是罕見的平和。
姜衿愣了一下,有點迷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閻寒看她一眼,突然笑了一下,慢慢道:“可是姑娘,世界上這樣的人很多,并且永遠也不會消失。很多時候你縱然恨,也是根本不能動他們分毫的。”
“我知道。”姜衿有點沮喪。
“可也不是毫無辦法。”閻寒目光堅定地看著遠方,用那種獨屬于過來人的,掌控一切的沉穩(wěn)聲音道,“只要你變得比他們更強,就可以了。逃避不是辦法,憤怒無濟于事,只要更強。他們有話語權(quán),你就獲得比他們更多的話語權(quán),他們有優(yōu)越感,你就站到更高的那個階層去,踩著他們不得不仰視你,不就行了?這社會原本就是不公平的,每個人自出生起就被劃分了三六九等,你弱了,就只能被別人踩在腳下,你強了,卻能把別人踩在腳下。不想被人踩,就得努力變成最強的那個人,站到頂峰去。這世界上的好風光,只有站得高了,才能一覽無余。”
他的話有點震顫心靈,姜衿沒回頭,突然沉默了。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閻寒拍拍褲子站起來,“很多事多想幾遍也就那樣,你這塊生姜還是太嫩了。”
他聲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抬步離開了。
姜衿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她們這教官,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惹人厭。
只不過——
他剛才說自己是一塊生姜?
姜衿回過神來,有些無語,悵惘的情緒都一掃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