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鬧市有遠親。一見弘歷回心轉意,原本門可羅雀的延禧宮又重新熱鬧起來,太監們忙著端火盆,掛宮燈,連床上的幔帳,窗戶上的窗紙都換了新的。
活計雖多,但人手卻更多。
原本四下尋門路的宮人,如今又回了延禧宮,為了在將功補過,在主子面前表衷心,一個個搶著干活,沒一個喊苦,也沒一個嫌累。
苦或累不可怕,怕就怕魏瓔珞要秋后算賬。
“哎呀,這不是吳總管嗎?稀客稀客。”明玉叉著腰過來,“您老人家今兒怎么有空,屈尊降貴來這延禧宮呀?”
吳書來賠笑道:“明玉姑娘,這不入冬了嗎,延禧宮還沒布置好,讓令嬪娘娘受苦啦!奴才剛知道,立刻就帶著他們來了,只求娘娘寬恕!待奴才回去后,一定狠狠削他們的皮!”
宮里頭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其中之一就是這吳書來。
按理來說,有著繡坊時落下的交情,他就算不幫魏瓔珞,也不該落井下石,但實際上呢?他管著內務府,延禧宮里卻缺這少那,有時候熱乎飯都吃不上一口。
這些事明玉都記在心里,如今時來運轉,自不會對他客氣,當即冷笑道:“入冬可都一個多月了,哪個宮里沒有火盆宮燈,吳總管說的話,您自己信嗎?”
吳書來也是個狠人,也不顧身旁還有下屬在,重重打了自己兩巴掌:“是奴才不好,全是奴才疏忽!令嬪娘娘大人大量,千萬寬恕奴才!”
他當然不愿意在下屬面前丟臉,但面子重要,里子更重要。
宮里已有了風聲,說皇上震怒,要追查內務府苛刻令嬪一事,此時若不討饒,過些日子怕是連討饒的機會都沒有了。
……真是悔啊!他怎么就豬油蒙了心,幫那位折騰起令嬪了呢?
要知道他們可是老交情!
在繡坊時,他就已經看好令嬪,幾次三番施以援手,可以說令嬪有今天的地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若是能將這份交情一直經營下去,他今天就不必憂慮追查一事,而是應該想著要怎么更上一層樓了。
傻,他真是傻啊!
吳書來悔不當初,此刻只能眼巴巴看著魏瓔珞,指望她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饒過自己這次,皇上面前替自己說說好話。
可他眼巴巴看了半天,魏瓔珞只是低頭刺繡,看也不看他一眼。
吳書來更加忐忑,神態之間也就愈發諂媚恭維:“令嬪娘娘今后有什么吩咐,只要您說一聲,奴才一定辦到,一定辦到!再發生這種事,奴才就把腦袋摘下來,給娘娘當椅子坐!”
“好了!”明玉看了眼魏瓔珞,然后對他道,“吳總管,令嬪怕吵鬧,您還是帶著人趕緊走吧!”
“馬上就走!奴才馬上就走!”吳書來一步一回頭,可魏瓔珞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這種人,還不如一件衣服。
衣服還能在天寒地凍時提供一絲溫暖,他呢?他在繡坊時的確幫過魏瓔珞,但魏瓔珞也沒有白白得他好處,他今天之所以能穩坐內務府總管之位,將其他人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其中就有魏瓔珞的功勞在。
卻不想幫了他,臨到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他連一盆炭都吝嗇。
“娘娘。”明玉道,“他已經走了。”
魏瓔珞這才抬頭看了眼大門。
“也別怪我無情。”她心道,“若是這一次輕描淡寫的放過你,那人人都會覺得我軟弱可欺,可以今日攀附我,然后在我處于低谷時將我一腳踢開……反正日后只要隨隨便便道個歉,我就能輕而易舉的接受。”
又有一行人的腳步聲進了延禧宮。
一個端著火盆子,一個提著琉璃燈。
延禧宮已不是幾天前,宮里已經不缺這兩樣東西了,如果魏瓔珞愿意,甚至可以將弘歷賞賜下來的夜明珠取代燭火,滿滿一大盒擱在桌子上,璀璨光芒足以輝亮整個寢殿。
“娘娘。”明玉看向魏瓔珞,眼神詢問,這兩樣東西要如何處置。
魏瓔珞若有所思片刻,失笑道:“他這是在提醒我……該去謝恩了。”
夜,養心殿。
弘歷批閱著奏折,心思卻全沒在奏折上,一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立刻丟下筆,等看清來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問:“令嬪不來謝恩?”
李玉一愣,賠笑道:“皇上,令嬪娘娘不在宮里。”
一支筆丟他臉上,弘歷冷冷道:“下去!”
“是,是。”李玉忙躬身退下,臨走之時給身旁一個小太監使了使眼色,那小太監低著頭,端一碗蓮子羹走上前去。
這小太監一身箭袖馬褂,足蹬朝靴,身形嬌小,弘歷一眼望去,極為陌生,以為是李玉新帶的徒弟,便冷冷道:“東西放下,你也出去。”
“嗻。”小太監掐著嗓子應了聲音,蓮子羹放在書桌上,手卻不規矩的撫上弘歷的手指,弘歷一驚,剛要發火,卻忽然一愣,一把掀去他的帽子:“魏瓔珞!”
一根烏溜溜的大辮子從右肩垂下,魏瓔珞朝他歪頭一笑,說不出的嬌俏。
弘歷大怒:“誰準你進來的,李玉!李玉!”
手指輕輕放在他的唇上,魏瓔珞輕輕道:“皇上,我想你了。”
如同脖子上拴上鎖鏈的老虎,如同被線牽住的風箏,原本暴跳如雷的弘歷竟一下子安靜下來,雙眼凝視著她。
“您呢?”魏瓔珞輕輕撫摸他的嘴唇,又輕又癢,“皇上就一點兒都不想見嬪妾嗎?”
弘歷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埋怨道:“李玉這狗東西,竟敢隨便放你進來還有,你這穿得什么樣子,越發不成體統!”
嘴上雖埋怨,雙手卻老實得很,一下子環住她的腰,將她放在自己腿上。
魏瓔珞身嬌體柔,坐在他腿上,像個孩子似的,手腳也如孩子似的不安分,一只小腳丫子輕輕踩著弘歷的腳背,輕哼一聲埋怨道:“若不是皇上胡亂吃醋,嬪妾也不至于穿成這樣,才能出宮見您一面。”
“還敢怪朕!是你和傅恒——”弘歷說到這里,臉色再一次陰沉下來,放在她腰上的手,竟也不知不覺的松開。
瓔珞卻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上:“皇上可真是小心眼,氣了這么久,還耿耿于懷。是,先皇后的確有意,將嬪妾許給富察大人。”
弘歷:“你!”
瓔珞毫不避諱:“可皇上不是親自駁回了嗎?”
弘歷:“那是朕怕你禍害傅恒?沒有半點私心!”
“瓔珞卻希望您有私心,因為瓔珞對您也有私心。”魏瓔珞正色看他,“也許在皇上心里,瓔珞微不足道,但魏瓔珞已經是您的妻子了,此只有您一個主子,也只會有您一個丈夫!”
沒了炭火,屋子里有些冷,但弘歷的心卻因為這句話而熱了起來。良久之后,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貼在心口上:“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你不提,朕也不提,也不許宮里的人提,誰再散播類似的謠害你……朕殺無赦!”
“皇上……”魏瓔珞眼中隱隱淚光,她輕喚一聲,然后伏在他胸口,肩膀微微顫抖。
弘歷嘆了口氣,憐愛的將他環在心口,只覺這女人就像他心頭一根刺,不拔心疼,拔了心也疼,久而久之,竟長進肉里,成了他血肉當中的一部分,再不能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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