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那天的現場直播在木馬一號遇襲的時候,就給掐了,地面上的民眾還吵吵嚷嚷地在互聯網上刷二十四對染色體的事。
但是有時候真相不是量子方程,不會因為有沒有觀察者而有一絲半毫的改變——這就是殘酷的宏觀世界。
一切已成“過去”的,都是無從挽回的。
敵人繳了傅落的械,沒收了她身上其他可用于通訊的設備,包括私人民用的手機,但是由于及時斷開了和總參處的聯系,他星系人并不知道她身上有植入式通訊器。
當然,就算知道,基本也是不可能在傅落活著的情況下取出來的,因為被注射進去之后,智能通訊設備會自動勾連被植入人的神經系統,如果人死了,通訊器會自動解體。
一經植入,終身不分離,即使人退伍,也只是封存其通訊器在組織里的終端。
植入式通訊器最早只在需要快速反應的特種編制中應用,后來慢慢技術成熟,才擴散到太空三部的核心部門,這些人要么經過嚴格政審、服役多年,要么出身就是軍人家庭。
而且這種通訊設備無法由體外操控,所傳遞信息內容,只要被植入人不說出聲,其他人既就像無法讀心一樣無法知道她傳了什么,也無法強迫。就連他星系所擁有的強大的通訊追蹤技術,也只能鎖定發信人的位置,哪怕事先有準備,湊巧攔截到了通訊內容,他們在段時間內也無法破解地球的信息加密。
除非通訊人員自主叛變,這就是為什么帶有編號的內部人員傳遞消息可靠度高的緣由。
他星系總司令那樣說的時候,以傅落的閱歷,還難以理解。
“對了,我聽說你們地球的小姑娘還和當年一樣,喜歡昂貴的名牌鞋包?”他星系統總司令用他的便捷式電腦打開了一組圖片,邊翻,邊用閑聊一樣的語氣悠然點評一二,“這個很好看嗎?唔,不便宜——但是你覺不覺得它有點老氣?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歡?”
傅落出門就沒帶過包,對此毫無見地,但為了不給地球燦爛的時尚文明丟臉,她只好絞盡腦汁地回憶著小朱在楊將軍家里教訓汪二狗時說的話,生搬硬套地給賣弄了過來,假裝自己云淡風輕地十分懂行:“潮流易逝,風格永存。”
“香奈兒。”更懂行的總司令輕輕地感嘆了一聲,片刻后,他說,“那位女士活得非常浪漫,但她說得不對。”
傅落不是很想和這位有點怪胎的敵軍主帥討論什么“香奈兒”“臭奈兒”,她不可避免地被對方淡定的態度弄得有點焦慮,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想知道前線怎么樣了,因此開始一門心思地琢磨起逃跑十八式。
“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錢買一件日用品呢?理由說出來很復雜,有些人追求高zhi量,有些人喜歡某種設計,有些人完全只是被品牌的廣告效應傳達的所謂品牌理念吸引,有人喜歡一身金光閃閃,還有人喜歡把標簽全部剪掉,用天價的奢侈品和幾塊錢的地攤貨混搭……這就是你們光怪陸離的時尚。”
總司令那一瞬間仿佛羅賓老師附體,他微微笑了一下:“但這些都不是人們追捧這些東西的緣由——其實真正的理由是,奢侈是人類的本性。”
總司令閣下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傅落是否在專心聽,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遠古時代,為了生存競爭的基因埋在人類的骨子里,叢林中和草原上的人類從未獲得過真正的安全感,他們必須盡可能多地獲取生活資源,讓自己變得更強壯,才能讓自己在更惡劣的環境到來時候更加游刃有余地活下去——現代人延續了這些,殘酷的競爭中生存的本能,也有了更含蓄的表達方式。”
他說到這里,傅落才情不自禁地把盯著門口的目光收了回來,她本身就極其善于學習,此時開始隱約地從對方的三兩語里品出了一點味道。
“只有用更多的資源、更大的權力,把自己從其他同類競爭者那里區分開,才能安撫那種祖先傳下來的不安。”總司令像品茶一樣地淺啜了一口他杯子里的白開水,“什么是‘風格’?風格意味著你要么有極豐富的物質資源,豐富到可以特立獨行,要么有極豐富的精神資源,受過無可替代的高等教育或者訓練,能輕易創造或者掠奪資源——如果說‘奢侈’代表‘我有,我不同’,那么‘風格’的潛臺詞就是‘我多得是,已經厭倦了’,其實是高傲的‘權力’的另一種外化表現而已。”
“其實算來,整個人類的浮華與虛榮,歸根到底,也只是生存與傳承的樸素本能而已。”
他星系的總司令是個大忽悠,轉眼間,傅落發現自己竟然忍不住想要點頭——盡管千鈞一發的時候她忍住了。
同時,她疑惑起來,對方為什么要說這些?
“我們們和你們同出本源,但不一樣的是,你們放任了這種本能,我們們扼殺了它。”
總司令像個溫文爾雅的社會學老師那樣,對傅落這個無知小青年進行著耐心的科普,然而出于本能,那句輕松愉悅的“扼殺了它”讓傅落心里升起某種說不出的寒意,她本能地沒有開口追問,高貴冷艷的表情卻幾乎維持不住了。
“最早的他星系——哦,那時候還叫流亡軍——流亡軍的領袖們,在落地的時候,就頒布了他星系第一部憲法,憲法的核心思想就是:從今往后,我們們是一體的。”
“在我們們的星球,從事任何一種行業所獲取的利潤都是被嚴格限定的,所有的晉升都嚴格遵循客觀程序,我們們那里沒有所謂的‘時尚產業’,在他星系,跟別人不一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總司令輕輕地挑起嘴角,“‘特立獨行’是一種罪,量刑嚴厲到不可思議,無論是成年人還是未成年的兒童。”
“我們們用嚴酷的法令扼殺了本能,也扼殺了自由與文明,回歸了生存本身。”
“當然,這是不科學的,我們們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人民始終生活在重壓和痛苦中,我們們的社會至少倒退了幾千年,”總司令略顯無奈地微笑起來,“這樣的生產關系還違反經濟學原理,這也是我們們的經濟始終一塌糊涂的原因。”
……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從他的語氣里,傅落覺得他似乎對“經濟一塌糊涂”漠不關心,這讓她毛骨悚然起來。
電光石火間,傅落想到,他星系除了距離太陽系比較近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優勢,環境惡劣,作為生存空間可謂是非常不理想,為什么當年流亡軍會選擇落在他星系?
哪怕找不到像地球一樣的宜居地,難道就不能找到比他星系的環境更好一點的地方了么?
歷史書上說是他們的能源告罄,可是……
如果真的能源告罄,在惡劣的他星系,他們是靠什么撐起人工生態系統的?
流亡軍中不乏人類精英,卻共同制定了這樣一部無法支持持續性的經濟增長的憲法,為了什么?
傅落一激靈,她猛地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自作聰明,她根本就沒有理解當年葉文林對她說過的話。
為什么要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