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煙原是寄人籬下,在榮國府里無甚人脈,又和賈迎春一樣深居簡出,原本就算走漏了消息,也不至于立刻傳到她耳中。
可因為先前的鬧劇,林黛玉雖疏遠了賈迎春,卻與邢岫煙成了手帕交。
故此從寶玉口中得了消息,黛玉便忙不迭登門示警。
邢岫煙雖是個早慧的,但驟然聽說家里出了這等事兒,還是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呆愣良久才想起要謝過黛玉。
“好姐姐!”
林黛玉急的直擰帕子,連聲催促道:“這時候你還跟我客套什么,若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只管張口——我手上雖沒什么積蓄,寶玉那邊兒倒還能拿出二三百兩銀子救急!”
邢岫煙強笑一聲,拉著林黛玉懇切道:“我這次來京城諸事不順,唯有結(jié)交了妹妹這一樁,卻堪稱貪天之幸。”
“姐姐……”
“這事兒妹妹先別管了。”
邢岫煙將四根蔥指掩在黛玉唇邊,不容置疑的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若真有用到妹妹和寶二爺?shù)牡胤剑玛P(guān)生死存亡,真要用到你們時,我自也不會跟你們客套。”
林黛玉雖然仍是擔心不已,可看邢岫煙似有所持,于是再三叮嚀她千萬不要見外之后,也只能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而黛玉這一去,邢岫煙的臉色卻登時垮了下來,兩眼發(fā)黑幾乎站不住腳。
司棋見狀忙把她扶回屋里,嘴里勸道:“姑娘也不必太過焦急,林姑娘既這么說了,真要逼急了,把寶二爺屋里那些零碎攢一攢,未必就湊不出一千兩銀子堵這窟窿。”
邢岫煙卻是微微搖頭,苦笑道:“林妹妹雖比我強些,到底也是寄人籬下,若真把寶玉的家底拿來幫我還債,二太太礙著大太太倒未必會為難我,卻必然會遷怒林妹妹——她和寶兄弟之間本就忐忑,若因為我的事情……”
說著,她再次堅決的搖了搖頭。
司棋聞也不好再勸,若只是涉及金銀倒還罷了,卻又怎好因此壞了林姑娘的終身大事?
見她沒了語,邢岫煙垂目斟酌半晌,這才開口道:“勞姐姐去焦家走一遭,若是焦大人在家,就替我約他出來見一面;若焦大人不在家,咱們就去后門守著。”
“應(yīng)該是在家的,我先前聽人說二老爺中午要設(shè)宴請他呢。”
司棋說著,就要外外走。
但剛奔出幾步,她忽又折了回來,開口勸道:“姑娘,這時候就別避諱什么男女大防了,咱們一起過去見他,也好顯出些誠意來。”
“我不是避諱。”
邢岫煙苦笑一聲:“實是不知他家人的好惡,擔心人多嘴雜節(jié)外生枝罷了。”
頓了頓,又補充道:“焦大人我也見過一回,倒是個熱心腸的,單只是他,或許還能有轉(zhuǎn)圜的機會。”
這卻是怕涉及上千兩銀子,即便焦順肯高抬貴手,家中父母也未必肯通融。
司棋這才恍然,于是匆匆去到焦家傳信。
她畢竟是和焦順有過肌膚之親的,當面也不曾隱瞞什么,將邢岫煙所思所想一五一十說了,又幫腔勸道:“大爺如今不比從前了,這一千兩銀子對你也值不得什么,何不高抬貴手留些情分?”
“事情沒那么簡單,你又哪知這其中的牽扯。”
焦順微微搖頭,卻并不解釋什么,只和邢岫煙約在大花廳舊址見面。
司棋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么,無奈嘆息一聲又折回了家中通傳。
約莫兩刻鐘后。
早早等在殘垣斷壁前的邢岫煙,見焦順獨自一人匆匆趕來,也忙擺手示意司棋暫且回避,只留她一人在原地恭候。
“邢姑娘……”
焦順到了近前,剛對著邢岫煙拱手見禮,就見面前身量高挑的清秀女子身形一矮,卻是屈膝跪在了自家面前,垂著首臻首道:“千錯萬錯都是家父的錯,小女子如今只求大人能寬限些時日,我一家日后當牛做馬,也定會補上這筆虧空!”
“使不得、使不得,邢姑娘快請起來!”
焦順嘴里勸著,又虛扶了兩下,見她執(zhí)意不肯起身,這才吐了口濁氣,無奈道:“真不是我焦某人心狠,實在是沒他們這么辦事兒的!”
這事兒雖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既然弓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焦順扮起反派奸角來,卻也是駕ben輕se就yan熟chu。
就見他兩手一攤:“我原是好意,不忍見姑娘家中困頓窘迫,這才讓令尊幫著照看買賣,期間斷無半點委屈令尊的地方,可偏偏……”
邢岫煙知道自家理屈,精致的五官上顯出羞慚難堪之色,鄭重的一個頭磕在地上,頂著枯草沙塵道:“此事錯在家父,岫煙也不敢替他強辯,只是為人子女畢竟不能坐視——還請大人看在姑母面上……”
“你不提大太太還好!”
焦順見其為了父親哀哀求告,心下倒也有那么幾分惻隱,但同時將其賺入家中的念頭也愈發(fā)重了,兩下里一抵消,仍是硬著心腸道:“這事兒就是大老爺和大太太起的頭!你父親貪墨的一千兩銀子,倒有七百兩給他們夫婦填窟窿了!”
“昨兒我原答應(yīng)你父親,只要大太太肯把那筆銀子吐出來,他再將自己截留的那部分還了,焦某就只當沒這回事——誰知你那姑母竟矢口否認,還要你父親拿出證據(jù)來!”
焦順說到這里,冷笑連連:“我先前才借了五千兩銀子給大老爺救急,他們夫妻就這般某算我,實在是欺人太甚!我若就這么忍下來,日后這府里的老爺、哥兒,只怕越發(fā)要騎我頭上去了!”
“何況這一樁我給免了,先前借出去的那五千兩銀子還怎么討要?這里外里六七千兩銀子,可不是什么小數(shù)目,便是我家也要傷筋動骨呢!”
最后,他鄭重躬身一禮:“我實也有我的難處,萬望姑娘體諒——姑娘不妨先去求一求大太太,只要她應(yīng)下此事,我日后只同她理論,令尊自然也就能摘出去了。”
聽聞此事既涉及六七千兩巨款,又事關(guān)焦順在這府里的威信地位,邢岫煙也知道自己所求實在強人所難。
再說焦順指點的也是正理,眼下邢氏的態(tài)度才是最關(guān)鍵的。
想到這姑母一直以來的嘴臉,這回更是絕情至此,便邢岫煙這樣豁達的性子,一時也不禁怒發(fā)沖冠!
辭別了焦順,她咬牙直奔東跨院里。
也不等仆婦丫鬟通傳,就直接闖進了邢氏的閨房。
彼時邢氏正坐在梳妝臺前,翻弄裝盒里的金玉首飾,見邢岫煙板著臉從外面進來,便放下手里東西道:“我就知道你該找過來了。”
說著,輕輕揮退跟進來的仆婦。
隨后不等邢岫煙開口,便又苦笑一聲:“你道我是那沒血沒肉的不成?你爹是我親哥哥,若不是老爺再三逼迫,我又怎會故意坑害他?”
事到如今,邢岫煙那還肯信她?
當下銀牙一咬,冷道:“姑母若真……”
不想剛起了個頭,就見邢氏自顧自寬衣解帶,指著心口苦笑道:“我前兒去尋老爺說情,想著好歹把你父親摘出去,誰知百般手段都使了,可一說到拿銀子……”
邢岫煙見她左右皆有青腫指印,不自禁的微張了檀口,原本要說的一時也忘了個干凈。
邢氏掩了衣襟,又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啜泣道:“我不過是續(xù)弦,又沒有娘家依仗,暗地里的愁苦豈是你們能知道的?平素但凡有一點不順遂,老爺非打即罵,便差點丟了性命的時候,也早不是一回兩回了!”
她悄悄打量了一下邢岫煙的表情,見其面有慚色顯是信了幾分,忙又趁熱打鐵:“不過你爹畢竟是我親哥哥,就算冒著性命危險,我也不能眼看著他下獄!”
說到這里,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首飾盒,打開蓋子露出里面金燦燦的首飾,推到了邢岫煙面前:“我這套頭面首飾,當初花了小三千兩銀子打的,你偷偷拿出去當了救急——只是可千萬別讓這府里知道,不然……”
她打了個寒顫,面露懼色。
這一番唱念做打,卻是出自焦順的耳提面授。
他的心計自不是兩個婦人能比,且還掌握著特殊的‘人脈’,故此前兒在東府里偷情時,就把后續(xù)的‘戲碼’重又編排了一遍。
“姑母!”
邢岫煙畢竟年輕識淺,不曾見過多少爾虞我詐,先被她身上的痕跡唬住,如今又見了這真金白銀,且回想當初偷聽到的語,也確實是賈赦在包藏禍心,心下登時就信了九成。
當下也紅了眼睛,屈身下跪動情道:“是我誤會了姑母,如今才知姑母的苦心!”
“我的兒,快起來、快起來!”
邢氏忙將她攙扶起來,諄諄叮嚀:“讓你爹把這銀子還上,往后就離這邊遠些,只在外面打了我的名頭就是——倘若日后你嫁了好人家,還能記得我這姑母,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姑母……”
邢岫煙愈發(fā)覺得自己往日錯怪了她,姑母即便身不由己,心下到底還是念著娘家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