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時下的標準,賈寶玉無疑是個叛逆少年,譬如他對仕途經濟、忠臣良將、男尊女卑的看法,就明顯讓當世大多數人難以接受。
說實話,若是沒有皇帝賜婚的話,他雖然也會抗拒這樁婚事,卻未必會像現在這般全身心的排斥——但這種至高無上無可更改的權威認證,卻徹底激發了他的心底的叛逆基因。
眾所周知,叛逆往往和反抗是聯系在一起的,不過具體體現在寶玉身上時,叛逆所引發的反抗,則在大多數情況下弱化成了消極對抗和自暴自棄。
他八月十五晚上跑去聽芳官兒唱思凡,以及來櫳翠庵廟后向‘妙玉’傾訴衷腸,都是屬于消極對抗的范疇。
而眼下他對待薛寶釵的態度,則無疑是自暴自棄。
若換在平時,襲人多半會苦勸一番,可方才一時情急撒了謊,卻也擔心賈寶玉追上去當面一對證,會拆穿自己的‘無心之失’,遲疑猶豫間,就徹底錯過了解釋的機會。
當然了,賈寶玉真要追上去多半也難解釋清楚。
“你也是的。”
于是襲人便拋開這事兒,指著那冉冉升騰的熏香嘆道:“妙玉師太不過是搬出了榮國府,又不是……這怎么像是在上香祭拜一般?”
“這……”
賈寶玉回頭看看三只香,搖頭道:“我讓人找遍了京城的尼姑庵也沒尋見妙玉,我琢磨著她非是凡夫俗子可比,或許這樣就能聽到也說不定。”
頓了頓,又搖頭道:“其實聽不到更好,她必是厭了咱們,特意尋了個清凈自在的好地方修行,我這些胡亂語若傳過去,反倒污了她的耳朵。”
聽賈寶玉對妙玉推崇備至,甚至頗有自慚形穢的意思,襲人便有三分不喜,再想到這假尼姑其實就是自己和寶姑娘合謀趕走的,那不喜便增到了七分。
于是忍不住質疑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在別處清修,也許是在京城待不住,干脆回江南老家還俗了呢!”
“絕無可能!”
賈寶玉把頭搖的撥浪鼓一般:“她對師父發過誓,要在京城里修成正果的,怎么可能……”
說到這里,忽然兩眼放光的拍手道:“對了!她在咱們這里經了一劫,也說不準已經大徹大悟立地成佛了!”
想了想,又覺得佛陀似乎都不大好看,忙又改口:“不,是成菩薩了!”
見他這一臉篤定的樣子,襲人幾次欲又止,終究還是沒再逆著他說話,只催促道:“你便不去給寶姑娘賠不是,也不好一直在這邊躲著,不然老太太找不著人又該鬧了。”
賈寶玉一想也是,便準備跟襲人一起回前院瞧瞧。
臨行前忽又想起了什么,忙折回那三只香前,鄭重向心中的妙玉菩薩拜了幾拜,這才跟著襲人去了。
而與此同時。
西門外牟尼院內,剛剛打發走了群尼的妙玉,卻正姿勢不雅的岔開隱隱作痛的雙腿,糾結著要不要留在此地做‘肉菩薩’。
這先不提。
卻說賈寶玉到了前院,心虛的四下掃了幾眼,見薛寶釵正與史湘云說說笑笑,似乎全然沒有受方才的事情影響,這才略略松了口氣。
然后他又刻意繞著遠,躲到了老太太另一側。
“你這猴兒又去那里胡鬧了?”
賈母一眼掃見他,立刻招手笑道:“方才劉姥姥講了兩個新鮮故事,我尋思著你肯定……”
說到半截,忽就見院門外亂了營。
老太太停了嘴目視一旁的王夫人,王夫人忙差彩霞彩云去問,不一會回來說是前院馬廄起火,好在發現的及時,剛剛已經撲滅了。
聽是失火,賈母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而眾人議論的焦點也都轉移到了這上面。
寶玉卻被那新鮮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上前輕輕搡了搡劉姥姥,催促道:“我方才不在,姥姥講了什么故事,再給我講一遍可好?”
劉姥姥見這富貴公子欺到近前,慌不迭的從凳子上起身,又被賈寶玉按坐了回去,只得陪笑道:“不過是我們鄉下人胡說的罷了,小爺要聽,我就再給你講一遍。”
誰知賈母卻在一旁喝止:“才說抽柴火的典故就起了火,這故事可不敢再說了——他非要聽,你就另講一個吧,我們也跟著聽個新鮮。”
賈寶玉雖不樂意,但劉姥姥又怎敢不聽?
當下另編了一篇道:“我們莊子東邊,有個老奶**,今年九十多歲了,她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里來托夢說:‘你這樣虔心,原本你該絕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
“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得什么似的,后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
這一席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焦順聽在耳中,卻忍不住暗暗發笑,劉姥姥這些話明顯是有的放矢,怕也就是篤信神佛的人愿意相信了。
反正自林黛玉以下,幾個率性的姑娘聽了這故事之后,瞧劉姥姥的眼神便愈發鄙棄了。
不過她們本來對這劉姥姥也沒什么好感。
都是知書達理的深閨小姐,乍見了這粗鄙不文的鄉下婆子,偏又在人前裝傻充愣的耍小心眼,自都難免有些排斥不喜。
畢竟她們也不曾見過什么人間疾苦,雖不至于以貌取人,卻也難以體諒這裝瘋賣傻背后的艱辛與無奈。
在這點上,倒是賈寶玉表現的更有同情心一些——他這標準的顏狗,反不曾對劉姥姥表現出厭棄的情緒。
卻說眾人原是要去惜春院里逛逛的。
但因在櫳翠庵里耽擱了一陣子,等出來就已經離著午時不遠了。
于是王熙鳳便提議去大觀園正殿用飯,等歇完了晌再逛不遲。
賈母卻不想興師動眾,于是干脆帶著劉姥姥回了自己院里,余下王夫人和眾小則暫且各自散了。
…………
且不提旁人。
單說王熙鳳在老太太院里又陪著用了午飯,等老太太睡下之后,又親自安頓好劉姥姥,這才得以回家稍事歇息。
她放下窗簾門簾,掩著狐裘昏昏沉沉睡了一陣子,忽就覺得屋里有人走動,撩開眼皮一掃量,卻是平兒正背對自己站在梳妝臺前,似乎是在擺弄什么東西。
“不開眼的小蹄子!”
王熙鳳便沒好氣的罵道:“我這里剛睡下你就過來鬧,等下午要是沒精神,你替我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立規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