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有舂寒。
是以蕭南蘋此刻穿著的,仍是厚重的衣裳,但——
“嘶——”地一聲,她的前襟,仍然被撕開了。在這一瞬息,她的心像是被人刺一了劍似的,因為她知道將要發生的事。
怪笑聲,像是梟鳥的夜啼,又像是狂犬的春吠,在她耳中,混雜成一種難以忍受的聲音。
然而,就在這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卻沒有發生的一剎那里。
突地——
混亂的笑聲,像冰一樣地凝結住了,接著是一聲慘嗥。
蕭南蘋為這突生的變故,睜開眼睛來,眼前那紅得冒汗的臉,已經不見了,她目光一瞬,一條英挺的人影,正一掌劈在另一條漢子的頭上。那年輕而輕薄的漢子,也慘嗥了一聲,隨著他的同伴死了。
蕭南蘋狂喜著,那英挺的人影一回頭,一張她所熟悉的面孔,便立刻涌現在她眼里。她此刻若不是穴道被點,怕不立刻跳了起來。
但她此刻連一絲力氣都沒有,她只能輕微,但卻狂喜的喊了聲:
“南哥哥!”
這三個字像是一章極其美麗的曲詞,悠然而漾,然而又收束在“南哥哥”三個字上。
她看到“南哥哥”帶著一臉笑容掠到她床前,她看到“南哥哥”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胸前。
當然,她知道這是為什么,她雖然也有些羞澀,但是她卻毫不憤怒。女子被她所愛的人看著自己的身子,縱然那是在一個并不適當的情況下,可也是僅有羞澀而無不快的。
羞澀之中,她的心跳加快了,因為“南哥哥”已伸出手,為自己拉上胸前敞開的衣襟,那可愛又可恨的笑容呀——
她的臉紅了,正想問“南哥哥”怎么不說話,但是“南哥哥”的臉——他還沒有將自己為他易容的化裝拿掉,——卻突然變了。
她當然也隨著一驚,凝神聽處,原來門外已響起那七海漁子說話的聲音,于是她又惶恐的低喚了一聲:“南哥哥”
但是她這三個字還沒有完全喚出來,“南哥哥”的手,已掩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卻抄起她的腰肢,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然后,攸猛一長身,腳尖頓處,倏然從窗中穿了出去。
蕭南蘋只覺得自己在她的“南哥哥”那強而有力的臂彎里,那種感覺是無與倫比的美妙!
雖然他正以一種起于尋常的速度,向前飛掠著,而使挾在他臂彎里的蕭南蘋,有一種暈眩的感覺。
但是,在蕭南蘋心里,這種暈眩的感覺,卻像是自己躺在天鵝絨的那么柔軟的床上似的,只是偶爾發出一兩聲幸福的呻吟。
也不知道他飛掠了多久,蕭南蘋感覺到自己已上了一座山,又進了一個樹林子,她看到了地上的積雪,雪上的殘枝。
“南哥哥為什么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呀!”
她詢問著自己,但隨即又為自己尋求著解答,在此時,無論是什么解答,也都能使這癡情的少女滿意的,因為她正躺在她愛著的人的臂彎里,這不是比任何解答,都要美妙些的事實嗎?
終于,他停下來了。蕭南蘋張開剛剛閉上的眼睛,看到自己已經置身在一個洞窩里,于是,她不禁又有些奇怪。
但是這奇怪的感覺,是那么微弱,比不上她心中喜悅是萬分之“。
于是,她被安安穩穩地放在地上,呀,不是地上,而是床上,床上還有溫軟的棉褥,墊在下面,“這是怎么回事.……”
但是“南哥哥”滿帶笑容的臉,又浮現在她面前了,光線雖黯得便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笑容,但是那溫暖的笑意,她卻感覺得到。
想不到,她終日所企求的事,卻在這種情形下達到了。
她幸福地又低喚著:
“南哥哥”腰間一松,她的穴道雖然被解開了,然而她更軟軟地沒有力氣,此情此景,她又能說什么話呢?于是,幸福變為痛苦,痛苦變為幸福,幸福著的痛苦,痛苦著的幸福,世事遙遠了,世事混沌了,迷亂了
天也亮了。
蕭南蘋嬌慵地翻了個身,呀!她那身旁的人見卻已走了。
她揉一揉眼睛,眼波流轉,這是一個加過人工的山洞,但是,山洞里卻是空洞洞的,連半個人的影子都沒有。
“難道是個夢?”
她跳了起來,又痛苦地輕輕皺了皺眉,替自己下了個決定:
“不是夢呀?!?
因為昨夜的迷亂溫馨的迷亂,此刻仍留在她的心底,她記得,非常清楚的記日寸。
只是在這種迷亂之中,南哥哥曾經問過她什么話,和她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卻已忘記了。
但這些是無足輕重的,因為別的事,遠比這些話重要得多。
“或者他出去了,或者他去為我找尋食物去了,他立刻就會回來的。呀!多么奇妙!原來人間歡樂,是比痛苦多些?!?
她安慰著自己,又嬌慵地倒在床上,那是一張石床。這山洞里除了這石床之外,還有著一張石桌子,還有著一些零亂的什物。
“這也許是他在避仇時為自己布置的山洞吧!他是個多么奇妙的人,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縱然終日住在這山洞里,我也高興?!?
她情思如流水,回轉曲折,時間使也在這逶迤的情思里,消磨了過去u
時間在等待中雖然緩慢,但卻終于過去了。
漸漸地蕭南蘋的心,由溫馨而變為焦急,由焦急而變為困惑,再由困惑而變為惶恐,然后,這份惶恐又變為驚懼了!
一些她在狂喜中沒有想到的事,此刻卻來到她腦海里?!八趺磿牢以诳蜅@铮∷趺磿谝痪湓挾紱]有說的情況下,對我……對我這么好?他不是這樣的人呀!”
蕭南蘋的臉,由嫣紅而變為蒼白了,甚至全身起了驚恐的悚栗!
“如果他不是南哥哥,會是誰呢?難道,難道是他!”
“天爭教主蕭無”這幾個字,在這可憐而癡情的少女心中一閃而過,她腦中一陣暈眩,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神智了!
一片混沌之中,她好像看到那張臉,飛旋著,帶著滿臉的獰笑,朝她壓了下來,那張臉,本是她親手在另一張不同的臉上造成的。
那時候,只要她在為著一個她所愛著的人易容的時候,稍為變動一下手法,那么對她來說,這世界此刻就是會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誰也不會想到,在這雙纖纖玉手之下,不但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改變了另一世一人的命運。也改變這武林的命運。
這張臉,在她腦海中撞擊著,飛旋著。
她跟蹌地爬了起來,跟蹌地穿上衣服,在這已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山洞里,尋視了一下,然而,這里卻沒有留下任何能使她辨明自己此刻所處地位的東西。
于是,她又跟蹌著走了出去,洞外還有一條數文長的隧道,她跟蹌地走出這條隧道,蹣跚地從裂隙中爬了出去。
洞外的一切,并沒有因她的改變,而有絲毫的改變。
她在積雪的山道上跟蹌地走著,身后留下一連串凌亂的腳印。
她捕捉著腦海中,一些斷續的構思:
七海漁子出去找著了蕭無蕭無知道了有人和他面貌相同——又知道我是這人的朋友于是他們就做下了圈套。
一個個片斷湊起來,就變成了這殘酷的事實,這殘酷的事實壓在她心上,甚至把她的靈魂都壓得已榨出苦汁來。
但是,她仍然企求著,盼望著,希望這僅不過是她的狂想,希望昨夜的“他”真的是“南哥哥”。
這似乎已經絕望中的希望,此刻就支持著她的腳步,使這本來嬌縱而狠心,這可憐而癡情的少女,能繼續向前面走著。支持著她虛弱的身軀,還沒有倒下來。
上山的時候,她是被脅持在“他”的臂彎里,迷惘而馨暈。
此刻,她在尋覓著下山途徑的時候,才知道這座山,遠比她想像之中要高得多,積雪的山路尤其難行。她不得不收攝一部份神智,提著氣向下面走著,漸漸,她的身法不知不知不覺地加快了。
但走了一陣,她卻不禁又停住腳步,因為此刻她竟發現她所采取的這條山路,竟然又由低而高,前面竟是一處山峰。
有一條很窄的山路,沿著峰側向后面伸延了過去。但是因為她看到的一部份,并不太長,是以她不能以此推斷這條路向上行,抑或是向下的,于是站在這山峰前,她怔了半晌。
她此刻若是心神安定而體力充沛的,那么,她一定就會從前面的那條路走過去,即使那條路是上行的,她也會探測一下。
但是她此刻卻是心神迷惘,體力勞瘁。
于是她只有嘆息一聲,往回頭走去。但她本身是“下山”的,此刻一回頭,卻又是漸行漸上。
這其中似乎又包涵著什么哲理,但是,她卻沒有這份心情去推究它,因為體力的不支,使她的腳步又放緩了:但昨夜所發生的那些“令她心碎”的事,又如潮地涌回她破碎的心里。
嘩……
忽地一個聲音,使她的心情,驀然從迷網中驚醒了,這聲音是這么熟悉,她連忙停下腳去捕捉它。
但是,這聲音本就來得非常遙遠,此刻更已渺然,她凝神傾聽了半晌,最后,終于一咬牙,朝那聲音的來處掠了過去。
此時,她的精力似乎已恢復了,原來方才她所聽到的那聲音,似乎是屬于“南哥哥”的,而假如“南哥哥”真的在這山里,那么不就可以證明昨夜的“他”,”貝是“南哥哥”了嗎?
那么,她自己方才有關此事的那些不幸的推測,就變得極其可笑了。
這是一種多么值得她狂喜的事!在這種情況下,縱然這聲音是來自天邊,她也會去追尋的:縱然她雙腳已不能行動,那么她即使爬著也會爬了去的。何況她此刻還能飛掠呢?
山路的兩旁,是已枯凋的樹林,但林木卻極密,下面是滲合著已溶的雪水,殘敗的枯枝,和一些未溶的冰雪的泥地。她艱難地在這種情況下掠行著,搜尋著,在經過一連串困苦的攢行后,終于,她發現了一件她寧可犧牲一生的幸福,甚至她的生命來換取的事仙“哎空卅悶
蕭南蘋在絕望中捕捉了一絲希望,她就不顧一切地朝這希望追尋了去。
枯林的光線,隨著腳步的往內行一步,而變得越發里暗。到了后來,林中竟然扎枝盤糾,日光想必已被山峰擋住,她雖然自幼練武,目力自然異于常人,此刻也不禁放緩了步子。
一種陰暗潮濕的霉味,使得心里大翻,涌起一陣想吐的感覺。
她艱難地在這陰晦的森林里攢行著,縱然她知道在這種終年不見行人的密林里,蛇旭毒蟲,i疋然很多,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竄出來咬自己一口,但是,她仍然沒有后悔的意思。
因為,這有關她一生的幸福,這密林中雖然是陰晦的,但是她心里,卻已現出一幅極其光明的圖畫。
“今天早上,南哥哥為我出來找食物,那知卻被陷在這密林里了,尋不著出路,方才我聽到的聲音,就是他在這密林里的呼喚?!?
她幸福的思索著,雖然又不免為“南哥哥”擔心起來!
“假如我找到了他,他該多么高興呀!昨天晚上,他……”
這癡情的少女臉紅了,更加努力地朝前面走了過去,密林里的困阻雖多,然而,卻阻止不了這少女尋求幸福的決心。
忽地,她似乎又聽到一連串隱約的人聲,從右面飄了過來。
她不禁暗自慶幸,自幼至今的訓練,使她有這異于常人的聽覺,才能使她聽到這些,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朝右面繞了過去。
她雖然沒有聽清這人聲是屬于誰的,但是,在這種密林之中,難道還會有別人在這里?
前面的乩枝糾結更多,她反弄背后,想抽出背后背著的劍,但伸手去抽了個空,她不禁啞然失笑,在經過這許多天的波折,和昨夜的那件事后,自己背后的長劍,怎會還在原處呢。
于是她只得用手去分開前面糾結著的樹枝,走沒多遠,忽然發現林中,竟有一條上行之路,寬約四尺,蜿蜒前行。
她在這路口考慮了一下,目光四掃,看到立身之處,前后左右都是密林。只有這條路,上面雖仍木枝密覆,兩旁也有林木,但路卻是寬仄如一,地上連野生的雜草都沒有什么。
她心中不禁一動:
“這條路難道是人工開出來的!”
在這種地方會有人工開出來的路,不是太值得奇怪的事了嗎!
于是在她心里本就紊亂糾結的各種情感里,此刻又加了一份驚異和奇怪,卻又禁不住加了一份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之心。
于是她考慮了半晌,終于循徑盤升。
她走得很快,瞬息之間,便上掠了數十丈。但在這種地方行路,她仍是極為小心的,目光極為留意地朝前面看著。
忽地,她極快地頓住身形。
原來地勢忽然中斷,前面絕望深沉,竟然深不見底,形勢之險惡,使得她不禁為之倒抽一口涼氣!
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下去,正自暗嘆著自己的這一番跋涉,至此已全部成空,幽幽地長嘆了一聲,伸手去拭額上的汗珠。
但是手一觸到面額,她又倏然縮了回來。原來她此刻才發覺自己那一雙手掌,此刻已是鮮血淋漓,顯然是方才自己用手去分開糾結的木枝時,所受的傷,此刻才覺出疼痛。
這癡情.可憐而無助的少女,站在這陰峻冥沉的絕壑之前,不自覺地,已流下淚珠了!
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流下來,她反手用手背去擦拭一下。
忽地,目光動處,她發覺左側似有一條路,通往絕壑的那面。
于是她精神又自一振,連忙繞了過去,前行力一丈,目光前望時,她不禁驚喜得險些暈了過去。
原來,她這才看出,這絕壑本是橫亙半空中,對面卻有一個極廣大的石梁,恰好將絕壑的兩邊連住,石梁的三面,雖然還是密林環繞,但沖著自己這一面,卻是空空的沒有樹木。
在這片石梁上,竟有一宇樓閣,一眼望去,竟像是凌空而建。最妙的是:在這宇樓閣之側,還有一處飛亭,而在這飛亭里,倚著欄桿俯首深思的,卻竟是她朝夕相思的“南哥哥”!
此時,她的理智完全被狂喜淹沒了,根本沒有想到,在這種荒山,密林,這么奇險的地勢,怎么有這種樓閣!
也沒有想到,昨夜的“他”若是南哥哥,此時怎曾在這里!只認為昨夜的事,既是在這山中發生的,而這里既有個“南哥哥”,便是值得狂喜的事。卻也沒有想到,此刻站在這飛亭之上的,不也可能就是那“天爭教主”蕭無嗎!
世上若有兩人面貌完全相同,有時便會生出一些極其離奇的事來。若這面貌完全相同的兩人,身世,性格回異,身心,行事也不同,而又處在極端敵對的地位中,那么,所發生的事,自然就更加詭異。
何況這面貌完全相同的兩人之中,還有著一人,他的面貌,是經易容之后而如此的呢?
那么,此刻在這飛亭之上,俯首沉思的究竟是誰呢?伊風!蕭無!
昨夜在那山窟之中,和此刻在這飛亭之上的,是不是同一人呢!若是,那他是伊風還是蕭無呢?
若不是,那么誰是伊風!誰是蕭無,這兩人為什么會這么湊巧,同來一山之中!而這個詭異的飛閣,又是屬于何人的呢!旦說伊夙廿仃
入了長安城,已是萬家燈火了。
伊風在偏僻之處,尋了個酒樓,和那始終他認做是“三弟”的“飛虹劍客”們,找了間雅座坐下,三兩諳,就將事情解釋清了。
因為,他只要將面上的人皮面具,揭開少許,那么一些疑惑,便可不攻自破。
飛虹劍客們,一看這人是經過易容之后,才和自己的“三弟”相像的,那么這人本來的面目,自然是另有其人了。
伊風此舉,是經過一陣周詳的考慮的,因為這“飛虹七劍”,久居關外,自然不會知道自己的本來面目,究竟是誰。
再者,也是因為此事誤會已深,除了這么做之外,也確實沒有其他的方法。
他并沒有將這面目完全揭開,因為他還要留著這形狀去另外做些事,這是一個極為奇詭的“巧合”,卻是他值得利用的。
“飛虹七劍”見了,自是惘然若失。他們走遍天涯,原以為已是尋著自己的“三弟”,那知自己認為千真萬確的事實,此刻卻發展到這種地步。
華品奇廢然長嘆一聲,站了起來。忽地將桌前的酒杯拿起,一飲而盡,向伊風當頭一揖,道:
“朋友!這次種種誤會,累得朋友也多出許多麻煩,我除了深致歉意之外,別無話可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后朋友若有用得著我兄弟的地方,只要通知一聲,我兄弟必定為朋友效勞,也算是我兄弟對朋友的補報?!?
說著話,這跛足的老人,身形竟像是站不住了,搖搖欲倒。
伊風此刻突然對這老人,起了極大的同情,卻貝他又深深一揖,道:
“此事既是我兄弟魯莽之錯,朋友如有事,自管請便?!?
他又長嘆著。
伊風暗中一笑,知道他說的話,絕非逐客之令,只是這生長在關外白山黑水間的劍手,不善辭而已。
心中極快地一轉,突然笑道:
“此事既屬巧合,又怎怪得了各位。至于恕罪補報的話,請華老前輩再也木提,只是……”
他又微笑一下,目光在飛虹劍客們的身上一轉,又道:
“華老前輩如果不嫌晚輩冒昧的話,可否將有關令師弟的事,對晚輩一敘!因為有關令師弟的下落,晚輩或許略知一二?!?
經過他方才一番極為周密的推究,他已確信那和自己面貌完全相同的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天爭教主”蕭無,是以他此刻才如此說。
飛虹七劍中的毛文奇,龔天奇等人;本來各自垂頭無,聽了這話,卻不禁一齊抬起頭來,目光在伊風身上一掃。
須知伊風此刻的身世來歷:為何出現江湖時他要施以易容:這些在“飛虹七劍”中,也成了一個謎。當聽了這話以后,他捫心中自然更起了疑惑。華品奇俯首沉吟一下,才微微,嘆道:
“此事本是家丑,說來已極為傷心。但閣下既然如此說,唉!……”
這長白派的名劍手,此時雖然已過知命之年,又在感慨之中,但豪邁之氣,卻并未因之而有絲毫的減退。
此刻他微喟一聲,又滿了一杯酒,叩首而干,緩緩道:
“先師幼年,本是個孤兒,后來因為機緣湊巧,成了長白派的一代劍豪,我長白派也因之得以列名武林九大宗派。但長白派始終未曾傳入中原,就是因為先師收徒之際,就先聲:門下弟子若想得長白派的絕藝,就得終老是山,畢生不過問武林中的事。”
他又嘆息一聲。伊風知道這其中必定又有一件關于武林的掌故,但人家不說,自己也不便多問。卻聽這長白劍派的掌門人又道:
“而且先師終生,只收了我師兄弟七人,卻也都是孤兒:而我師兄弟七人,也始終遵守著先師遺命,從未涉足江湖。”
這跛足老人,目中的神光,變得極為黯淡起來。伊風也不禁暗嘆,讓一個身懷絕技的劍客,終老深山,這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這華品奇歲月蹉跎,兩鬢已斑,大好年華,全都在面對著寒冰白云間渡過,苴入此刻心情,自不難想見。
華品奇嘆息著呆道:
“我長白一派,得以列名九大宗派,是先師昔年在武林大會上,以自創的“風雷劍法”,硬碰硬打下來的聲名,這“風雷劍法”,也自然也成了我長白一派鎮山的劍法。先師昔年讓我們立下的誓,就是門下弟子若有不耐寂寞,想涉足武林的,也并非不可:只是卻不能練這“風雷劍法”而已。
“我師兄弟都是身世孤苦的孤兒,沒有先師的收留教養,只怕早已都凍餓而死。入是以先師不只是我師兄弟的師父,也是恩人。我師兄弟也就都愿意在長白山上,伴著先師的靈骨,何況武林中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們實在不愿意過問。
“多年以前,我師兄弟中卻有一人一定要下山,我勸也無用,但那時他還沒有練成“風雷劍法”,因為這劍法內功不成,根本無法練得……唉!他是我親手帶大的。他要走,我雖然傷心,卻也無法,也只得讓他走了?!?
長白劍客想是因為心中的感懷紊亂,此刻說起話來,已有些零亂了!
“但過了不久,他又跑回山上了,身上卻受了三處傷,人也憔悴得不成樣子。原來他一下山之后,就結了不少仇家。他那時年紀還輕,武功還沒有練成,幾個月里,就吃了人家不少虧。”
他目光中的那種神色,使伊風立刻知道:這老人對他的“三弟”,必定有著很深的情感,也知道這長白劍手,實是性情中人。
卻聽他又道:
“他這樣回來,我心里自然難受,竟私下傳給了他“風雷劍法”。唉!”
他又嘆息著,環顧了他的師弟們一眼,像是對伊風說,又像是對他的師弟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接著說道:
“我和他雖然是師兄弟,但是只有他是我親手養大的,他……他人又聰明,我對他實在有著父子兄弟般的骨肉之情。
“他學成“風雷劍法”之后,便又跑了下山。我心里更難受,以為他這次再也不會回來了,那知道不到半年,他又跑了回來,而且受的傷更重,幾乎連腿都險些被人家打斷了?!?
“我一看之下,心里也有些生氣,又有些難受,心里也不禁高興,武林中能人太多,他想憑著這“風雷劍法”,橫行江湖,那里能做得到※.讓他受了這次教訓,也許他就會老老實實在山上住下來。”
伊風暗嘆了一聲,知道這華品奇臺然將他“三弟”一手養成,但卻不了解他“三弟”,就憑他“三弟”的這種脾氣,怎么會在吃了人家的大虧之后,不想報仇,反而老老實實在山上住下來呢?
果然華品奇接著又道:
“那知他傷一養好,就求我下山去為他復仇,我雖疼愛他,不惜傳給他“風雷劍法”,但也不能帶著別的兄弟去違背先師的遺命,自然就拒絕了他,又叫他安心住下來,不要胡亂惹禍。
“他卻也一聲不響,那知道又過了幾天,就有許多武林中人,跑到長白山上來尋仇了。當然都是他惹下的禍,而且我一間之下,竟然都是他的錯。于是我就當著那世一人,將他痛賈了一頓?!?
他長長嘆息一聲,又道:
“我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先師的遺命,也因為不讓天下武林說我長白派縱容弟子:另一方面卻也為著他好,希望他自此以后,好好做人,也不枉我教導他的一番心血?!?
伊風不禁暗暗贊佩,這華品奇果然是守正不珂的名家風度,不愧為武林九大宗派之一長白劍派的一代掌門人!
此刻這長白派的掌門人,又滿飲了一杯酒,“砰”地,將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接著說道:
“卻不知他卻已恨上了我,從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說一句話。我心里又氣,又難受,但只要他好好的,對我怎么樣我都無所謂?!?
說到這些,那毛文奇突然長嘆了口氣,搶在華品奇的前面,說道:
“大哥!你歇歇!讓兄弟我代大哥接下去吧?!?
竟沒有等到華品奇的同意,就接著他的話往下面說道:
“這時候我們幾個弟兄看了就都有些生氣,但既然大哥不說,我們自然也更無話可說。那知道他居然在大哥練功最吃緊的時候,闖進大哥那里,讓大哥氣血阻塞在左面“涌泉穴”上,自此……”
華品奇干咳了一聲,強著道:
“這倒不能怪他,他是無意的。”
毛文奇劍眉一立,微微“哼”了一聲,似乎略有不平地說道:
“大哥!您別這么說!難道他跟大哥您這么久,還不知道大哥您練功的時辰?那天若不是我恰好趕來,替大哥您趕緊救治,您不但腿廢了,恐怕連性命都保不??!掠i現在還在這樣幫他說話?你i……”
他倏然頓住了話,像是知道他自己此刻對他大哥所說的話,份量已嫌太重。
伊風卻不禁又暗暗感嘆著,一面感嘆著這華品奇的“善良”,另一面相形之下,他那“三弟”的冷血無情,也就更可恨了!
“難怪這“天爭教主”蕭無,陰狠,卑賤,他對那么愛護他的師兄,都會如此:對別人的手段,也就可想而知了!”
伊風心里思忖中,卻聽那毛文奇在靜默半晌后,抬起頭來,又道:
“我為大哥推拿一陣之后,再去找他,他卻已不知所蹤了。那時我還以為他自知犯了大錯,畏罪而逃呢?!?
他雙眉又一立,道:
“那知道,后來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單純如此。”
這毛文奇想是對他那位“三弟”,極為不滿,是以此刻毫不留情地說著。
但伊風想到這毛文奇今晨在終南山下,態,知道這毛文奇對他的“三弟”雖不滿,說下去道:
“幾個月前,我們才發現先師的遺物放在極嚴密的所在,外人絕不會知道。何況下,除了他之外,再無別人會拿這東西。而險些走火入魔,我們大家都為大哥驚慌時,山了?!?
這位“三弟”的行為,實在是令人齒冷將自己誤為他“三弟”時,說話時候的神卻仍有著手足之情,不禁暗中一嘆,聽他,少了極重要的一件。先師的遺物,本是長白山這些年來,也絕無外來客。推究之且我再一琢磨,想必是他故意將大哥弄得他卻悄悄將先師的那件遺物偷了去,逃下!伊風心中,此刻也不禁滿懷對此人的憤辰勺
毛文奇喘了口氣,又道:
“我兄弟這才一齊下山,想找他要回這件遺物: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下山之后,便無音訊,又叫我們到那里找他去?”
說到這里,飛虹劍客們都不禁為之嘆息!
那華品奇面上的神色,更加黯然!在這一瞬間,他仿佛又變得蒼老了許多。引吼其耳目
伊風卻在暗自感嘆著:
“想不到武林中無人能知的那“天爭教主”蕭無的身世,此刻卻被我知道了。唉薛若壁呀,薛若壁!你怎會跟了這種人?”
他不禁自憐地微笑一下,目光在華品奇悲愴的面上一掠,朗聲道:
“天下雖大,令師弟的去向,本如海底之針,無處可尋:但晚輩卻因機緣湊巧,他的去向,晚輩卻略知一二呢?!?
此話一出,飛虹劍客們不禁都為之愕然而大吃一驚!華品奇更是驚奇地幾乎一把拉著伊風的衣襟,急切地問道:
“此話當真?”
伊風一笑,遂將終南山上所發生的那件奇事,和自己心里的推究,說了出來。因為這件事是這么離奇和詭異,他需要說很久,才能將它說得能使別人明了。等他說完了,卻已夜深了。
這時,酒樓早已該就打烊,但連掌柜的帶跑堂的,可都早就看出來這批大爺們不大好惹,背后都背著劍,而且神色之間,像是心里都存著幾分火氣。是以酒樓雖已打烊,可卻不敢去趕人家走。
可是,太晚了也不行,跑堂的到后來,只得陪著小心,笑著對他們道:
“爺們請包涵,現在已經過了子時了,爺們要是還想喝酒……”
飛虹七劍可不是不講理的人,不等他說完,就結算了酒賬,走了出去。此時果已夜深,料峭的舂寒,像水一樣地浸人。
華品奇讓他的師弟牽著馬,自己卻和伊風并肩而行。
他此刻對伊風的話,雖然仍有些懷疑,但卻大部已經相信了。
只是,此刻他“三弟”的行蹤,雖已有下落,想不到的,卻是他的“三弟”此時已成了名震武林的人物,而且還是江湖中最大一個幫會的“教主”。
何況,他雖已得到他“三弟”的下落,但他“三弟”此刻究竟在那里?卻仍然無人知道。因為“天爭教主”的行蹤,在武林中本是個謎。
于是他們就商量著,由伊風故意在這一帶,以“天爭教主”的身份現身,使得這消息在武林中傳出,那么,真的“天爭教主”就極可能筱引來了。
這在他們雙方,都極為有利,伊風自然也極為贊同。
開封府,位于黃河南岸,不但乃豫中名城,且是中原一大占都。
伊風進了開封,飛虹七劍卻在城外的一家客棧里等著。
這開封府人物風華,市面果然極其繁盛。伊風施然而行,目光卻在像獵犬般地搜尋著,希望能找回到幾個天爭教眾。
他一派從容瀟灑的樣子,逛了半晌,但是天爭教下除了金衫香主的衣衫較為好認外,別的教眾身上,自然不會掛著“天爭教”的招牌。
只是金衫香主,在“天爭教”中本就不多。他專門到開封來,就因為他們暗自忖度,這開封城里,極可能有著金衫香主…因為,“天爭教”中,除了金衫香主外,便很少有人看到過教主的真面目。
伊風逛了許久,仍沒有看到金衫香主的影子,正自有些著急:他心念轉處,不禁猛地一動,他微撫上額,暗笑自己!
“我怎的變得這么笨!山不會來找我,我難道也不會去找山嗎!”
于是他微微一笑,走進了一家很熱鬧的茶館。
這因為他久走江湖,知道這茶館之中,九流三教,人品最是復雜,正適合自己此刻所用。
他一走進茶館,目光四掃,就看到座中大都直眉愣眼的漢子,暗中滿意地一笑,筆直地走到一張坐著四個彪形大漢的桌子旁,一不發地,朝桌旁那張長板凳上的空處坐了下去。
那四個彪形大漢本在談著話,這樣一來,可都愕住了,但望了伊風一眼,只見他衣履之間,氣派不凡,心里雖奇怪,仍沒有發作。
那知伊風突地一拍桌子,將桌上茶杯都震得飛了起來。這四個漢子卻都不禁勃然色變,一個滿頭癩痢的漢子,站了起來,瞪著一雙滿布紅絲的金魚眼,指著伊風,破口罵道:
“朋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是怎么著?也不打聽打聽俺白斑虎是干什么的?你要是活的不耐煩了,就到別的地方去死,不要跑到這里來死!”
愕里愕氣的,正是純粹的河南話。
伊風故意冷笑一聲,倏地從桌上抄起一個茶壺來,嗖地朝這“白斑虎”頭上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