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給胤禛打傘,后頭自然還有給他打傘的小太監(jiān),這本是小張子做的活,他這一去蘇培盛身上就空了一空,密密的雨絲很快打濕了肩頭,小鄭子趕緊湊過去替補,蘇培盛一直保持著撐傘的姿勢,目光不再往后看,半垂著頭裝出規(guī)矩的奴才模樣。
胤禛雖走在前頭,也不過只錯開了半步,蘇培盛身邊空了一空他又怎會不知,斜睨了他一眼,昏暗的天光下只見一道影子往后退去,叫雨幕一掩也不知道是不是去了正院。胤禛擰著的眉頭松了一松,忍不住瞧了蘇培盛一眼,還是這個奴才跟他最久,最知道他的心思。
他剛才憑著一股怒氣要往東院里去,這會子腳步卻越拖越慢,在大雨里頭踱著步子往前,衣裳的下擺淋個透濕。奴才都是跟著主子的步子往前挪,胤禛用的傘跟他們不同,他不過濕了靴子下裳,前頭開道的跟后頭跟著打燈的,半邊身子全都浸透了。
因下雨,天色曖昧,開道的太監(jiān)提著玻璃風(fēng)燈在前頭走,那燈是拿玻璃封住的,倒不怕被雨澆滅了,只是手柄被雨一浸濕得很,拿兩只手使勁攥住了往前,心里直犯嘀咕。
主子爺也不是沒有過興致好起來往亭臺里去聽雨的時候,今兒怎么在大雨里散起步來,說著是去東院,這步子邁得又不像。領(lǐng)頭的大太監(jiān)蘇培盛這時候很該勸一勸的,卻偏偏壓低了頭一個字都不吐,那些小太監(jiān)們更加沒在胤禛面前開口的資格,全都縮著脖子裝鵪鶉,踢踏著腳往前,長而窄的夾道里頭就只見著這一排不明不暗的燈火慢慢挪動。
走的再慢,路也有盡頭。年氏住得雖偏,院子里該有的一樣都不少。這里人煙少,對主子進寵防礙大,對奴才們更是如此,旁的尚可,只用飯十分不便,湯水一類小廚房里就能燉,卻不能起油煙,大廚房里送來的菜拎到這里都已經(jīng)半溫了。
年氏的份例還能在小廚房里熱上一熱,作奴才的哪有這命,吃了冷食難消化,守門的婆子們正圍在一處吃熱茶暖胃,聽著外頭的雨聲閑磕牙:“跟了什么人就是什么命,主子不得寵,輪到咱們也只有吃冷飯的。”
“橫豎撈不著油,還不如閑一些,總歸再二年我就卸了差事,叫我家最小的丫頭進來當差。”吃飽了就困,兩人說了一回話揉起眼皮來,攏攏身上的薄襖搓手:“再過兩天守門子可就難熬了。”
另一個剛要回話忽的見夾道里有人過來,遠遠只能望見燈影,看不清人,但這仗陣除了主子爺還有哪個。
兩人把茶壺杯子一藏,飛快往屋里報信,年氏正靠著窗子聽雨,聽見簾子外頭磕磕巴巴回稟的聲音,聽清是胤禛來了,臉上一亮,趕緊站起來往鏡臺邊去。
匆忙忙攬鏡撿視一回,衣裳穿得好,只頭發(fā)抿得太緊,拿起牛角梳子刮一刮頭,帶出些發(fā)絲來,顯得似攏非攏的慵懶模樣,又點了胭脂往嘴唇上頭輕輕一抹,這才重靠回窗邊,從炕桌下頭摸出本詩集來,穩(wěn)住氣作個臨窗聽雨攤詩卷的模樣來。
面上裝著讀詩入迷,耳朵卻恨不能伸到簾子外頭,奈何雨越下越急,她又不好往窗子外頭望,連張頭都不能,只斜側(cè)著身子留一段背影,好叫人一掀珠簾就見她歪在這兒。
胤禛進來的時候,一入眼就是她細腰削肩的翹著鞋尖,指如蘭花似的翻那一卷書的模樣,銀底月白片金邊琵琶襟緊身小祅把腰掐得細細的,衣扣上掛著白玉蟬隨著動作一起一伏,唇兒似抿非抿,睫毛扇子似的垂著。
若他沒見著奔走來回備茶打水的丫頭,許就信她真不知道他進來了,偏偏園子小,一眼就望得到底,胤禛才跨過院門,就見丫頭端著銀面盆往小廚房去,還有那現(xiàn)拎了壺去燒水的。她不往前行禮等待,竟假模假樣的留給他一個背影。
年氏明明聽見他進來了,正等著胤禛發(fā)聲喚她,她才好裝作驚慌的樣子從榻上滑下來,卻偏偏他一動都不動,她臉色泛紅,羞意連粉都蓋不住,若不是四郎又跟那天似的,瞧呆了?心里雖得意,卻還想著后頭該怎辦,想著她就蹙一蹙眉頭作愁態(tài),嘴里輕輕嘆出一聲。
胤禛瞧得分明,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來,從年氏臉紅再到她皺眉輕嘆,胤禛心里的厭惡越來越重,難不成這番做作就能打動他了?看起來這個年氏倒是長了許多心眼,竟還知道裝出風(fēng)流美人的樣子來勾引他。
胤禛就站在門邊,沒那綺麗心思往內(nèi)室里去,心里直埋怨小張子動作太慢,又想著從正院里過來也有一段路,丫頭定不會有太監(jiān)步子快,想著就頓一頓步子,在外室的椅子上坐定了。
年氏不得不轉(zhuǎn)了頭來,嘴里叫著“惜月”,一遞眼兒見著了胤禛,趕緊坐榻上下來,又摸頭發(fā)又整衣裳,粉著一張臉軟步上前:“不知道爺來,竟沒去迎,是妾的罪過呢。”
胤禛只坐定了不說話,嘴里“唔”了一聲,年氏見他不答略略心慌,一面往胤禛跟前挪步一面叫著丫頭:“惜月,惜月,快去沏了茶來。”
她是想拿話把尷尬給抹過去,誰知道話音剛落,惜月就端了茶來,身后還跟著個小丫頭,手里端著托盤,里頭擺了散著熱氣的藕粉桂花糖糕,臉上笑嘻嘻的:“奴才瞧見爺來就去吩咐人燒水去了,這糕剛蒸了回,側(cè)福晉可要嘗一嘗?”
一句話噎得年氏張不開口,俏臉又紅又白,胸口起伏幾下才忍了下去,接過惜月手里的茶往胤禛面前端,就好像惜月沒有打她的臉那樣,帶著柔柔的笑意問:“不知道爺喜歡什么茶,此處只備了妾慣常喝的,爺且嘗一嘗罷。”
年氏對胤禛喜好知道頗深,備下的茶葉也是他平時喝的那種,粉彩蓋兒一掀,胤禛自然聞得出來。他深吸一口氣,這樣的龍井,外間難得,她又是從哪里得到的,猜疑的目光還沒落到年氏身上,就聽見茶盞破碎的聲音,年氏還沒把那茶盅捧到他跟前,就把盅子磕在桌角上,不獨濕了她的半幅裙子,就連胤禛身上也傾了茶葉。
年氏驚叫出聲,彎下腰抽出帕子給胤禛擦拭起來,惜月拿了毛巾過來,還沒近胤禛的身呢,就聽年氏含羞帶怯:“妾粗手笨腳,污了爺?shù)囊律选!闭f著咬咬嘴角:“不如,爺將這身換下來?”
胤禛從未來過東院,周婷也沒多此一舉的叫人送了胤禛的家常衣裳來備著,年氏卻是早早準備好的,粉透了耳垂:“是妾親手縫的,都是漿洗干凈的。”說著拎著裙子為難道:“容妾也換一身兒。”
惜月臊的直想要避出去,偏過了臉兒往后退了兩步,她雖是向著正院的,但叫她一個丫頭打斷爺?shù)暮檬拢瑓s實在沒這個膽子。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就差請君入幕了,她再呆著算怎么個事,趕緊找借口出去:“奴才再去沏過。”說著拿了托盤飛快的打了簾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