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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既拋出話來,周婷手里就算是拿了尚方寶劍,原還要顧忌這個顧忌那個,辦事之前須尋個好聽的名頭才能不落人口實,如今一概不論,也不管這幾個是不是潛邸的老人,全按著常在的份位來,除了宋氏因?qū)嵲谑毯虻镁糜稚^一個小格格,這才落了個貴人封號之外,其余幾個按著姓氏稱呼,耿常在武常在,就算是把名份給定下了。
原先沒皇后的時候,康熙把一應皇后應該辦的大事全給兼了,這四十多年下來早在宮里成了慣例,上至內(nèi)務府下至尚宮局,全覺得定封號排宮殿那應該是皇帝干的事,皇后的寶印塵封多年就是個擺設,冷不丁的周婷一出手,倒把那些個有女兒等著受封的人家給弄傻了。
做了皇帝的女人對這些四品官位都沒有的人家算是平步青云,按康熙朝的老例算一算,自己的姑娘怎么也該是個貴人了,若是運道好,說不準就是個嬪了,全都備著紅封眼巴巴等著信兒,誰知道竟只是個常在。
背地里自然少不了人說皇后的閑話,也有人說皇后爭勝好強,連個虛名兒都不愿意給,冷眼瞧著這才當上皇后下的第一道旨意會不會給皇帝駁了回去,大大的損一回面子。誰知道等到自家姑娘都上牒了,養(yǎng)心殿那兒愣是一句話都沒傳出來過。
李氏家人久不在朝,自然無處可說,心里也明白那拉氏占了上風,自家女兒唯一余下的阿哥又是她一手領大的,總算還給了個嬪的封號,也就捏著鼻子認了,其余人家便沒這么好的聲氣。
這些年雍王府里的人不出去宣揚,外頭人竟不知道圓明園里頭就只有周婷一個女人,哪個貓兒不偷腥?那些下官雖知道雍王不收送去的女人,也只以為是雍王為人清正,不愛此道,誰能猜到他竟連康熙指下來的女人都沒收用過呢。還以為是福晉手段厲害,沒叫那些個女人生下孩子來,不叫人有正經(jīng)理由抬身份而已。
如今雍王成了皇帝,那些跟著他的女人自不可同日而語,原來在府里是格格的,怎么著也該給個貴人當當,眼看著皇后寶印蓋上懿旨上還在發(fā)春秋大夢。
京里有短暫的啞然,等醒過味兒來,見皇帝不僅沒發(fā)話,還把皇后也挪進了養(yǎng)心殿,夫妻兩人住在一處,這才對皇帝皇后的感情有了新的認識,除了吩咐自家正妻面見皇后的時候更加小心在意,只能縮著脖子認下。
不認又能怎么辦,這都生了三個皇阿哥了,新皇還在守三年的孝,這三年里頭是怎么也不可能有人得龍嗣的,眼看著最大的那個就是太子,此時得罪了她,以后一家子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京里的傳聞周婷也有所覺,雖沒人敢在她面前嚼舌頭,也能從那些命婦們舉止動作里看出一二分來。有寵的皇后跟無寵的皇后又怎可同日而語,胤禛這一下算是幫周婷立了威,女人的面子就是男人幫著立起來的,原也不是沒有過皇貴妃宮院里比坤寧宮更熱鬧的先例,那些個宮里的老人經(jīng)了這么一出,知道后宮被皇后把得牢牢的,熄了那往別處使勁的心思,專心往皇后跟前露臉兒。
這是新皇登基以來第一個新年,萬般氣象新,可新皇又發(fā)了話,說要一切從簡。再從簡也是皇家過新年,下面人原吃不準章程,如今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全問到周婷跟前。周婷把事兒一二三四的定下規(guī)矩來,大家循著這些才把這頭一個年過囫圇了。
才出熱孝必停酒肉,除了先帝妃嬪跟太皇太后同皇太后處,余下宮妃們不許打奢侈首飾做錦繡衣衫。皇后帶頭守孝,就是兩個嫡出格格處也沒添加東西,再不甘心也挑不出刺兒來,宮里頭一次過這樣簡樸的新年,除了掛上紅燈籠,竟沒別的消遣。
主宮里頭掛了一溜,舊年的那些還有大半堆在庫房里頭,沒別的原因,這滿打滿算的,除了皇后的坤寧宮,只有景陽宮里掛起了紅燈籠。
要說那些個格格們才得了常在身份挪進宮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重起那心思的,無奈除了才進宮那一天皇后在坤寧宮里受了她們的禮,再沒能踏出景陽宮的大門,日子過得還不如在雍親王府里自在。
那時候府里沒正主,女人間彼此想有矛盾都別扭不起來,日子過的松快愜意,想逛個花園結(jié)個伴走一走就到了,如今宮門踏不出去不說,因著守孝連平日里常玩的葉子戲都不能碰,幾個女人天天呆在一處你看我我看你,沒幾日就厭氣的恨不得沒進宮。
宋氏自李氏喪事那回她就一直被看在屋子里,一開始是周婷壓著沒提,到后來連她都忘記了宋氏的禁足令,這一禁就禁了三四年。還是按排人頭的時候記起了這個姿態(tài)低順實則滿是心眼的女人,等來行禮的時候一看,把周婷驚著了。
宋氏整個人像是發(fā)面饅頭那樣,胖了兩圈都不止,眼角眉梢全是皺紋,眉間卻有抹不平的褶,這一打眼真像個裹了餡的包子,周婷差點沒能認出來。
這一怔忡周婷就沒再提禁足那話,宋氏感激涕零,伏身行禮泫然欲涕,周婷意思意思安慰了她兩句,恩威并施的說:“你既是貴人又侍候的最久,行事自該與那些不同,年氏雖位高,到底年輕,到時候還需你多幫襯。”
宋氏垂著頭應是,年氏進門也有小三年了,她還從來沒打過照面,卻已經(jīng)從周婷的語氣里聽出些端倪,不應也得應下,誰讓她現(xiàn)在指著周婷過活呢。
余下那些個小常在們就更恭敬了,雖沒正經(jīng)跟周婷交過鋒打過照面,卻天然就是矮了她一頭的,更別說她穿著皇后常服坐在上首,看著慈和,但想一想把她們這些人擱在潛邸這么些年都沒人跳出來說她不賢,就能知道她的手段了。
畢恭畢敬的行了禮,安次排開。周婷往下一看也覺得有些少了,除了宋氏得了貴人封號,余下那些都不夠湊個三桌麻將的,對于一個帝王的后宮來說,這點人數(shù)真是少的可憐了,比一比康熙時的后宮,那時候的宮妃排得上名號的過年吃席聽戲就要從正堂排到偏殿去,為了比座次可沒少往一宮正位那里使勁。
所幸今年不用排酒,叫外頭瞧見了過個三年非想著法兒往胤禛處送美人不可。她心里這樣想,臉上卻不露出來:“你們才剛進宮,有些規(guī)矩還得由著嬤嬤們教導,如今正守孝,就不要各處走動,免得惹出閑話。”一句話就是老實呆著別想著惹人注意。
常在們這些年連胤禛的身都沒近過,性子早就給磨平了,周婷眼睛再不盯著府里,總留了人幫她留神看著,知道這些個女人里頭一大半兒的都信了佛,和藹的吩咐一聲:“景陽宮里頭也設了小佛堂,無事就在菩薩跟前坐一坐,也好染點佛性。”
小常在們的年紀說小也都不小了,最年輕的也都快二十了,這么些年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福晉是個厲害人,瞧瞧宋氏再比比年氏,自己要出頭只怕這輩子都沒機會了,一齊點了頭,有幾個原來周婷見過的還陪了笑搭上一句:“主子娘娘想著咱們,咱們自然不負主子娘娘的期望。”無子女又無寵愛,守了這些年早就沒那個心了。
胤禛話里話外都沒提到過年氏,周婷卻不能就這么把她給忘了,她好歹是先皇帝賜下來的側(cè)福晉,就算胤禛夫妻倆把她給忘記了,還有別人要把這樁事翻出來。
年氏不同于李氏,她的兩個哥哥還在朝呢,叫她身份不明的呆在莊子上,就是年家不提,宗人府也要提出來的,那可是上了牒的側(cè)福晉,再怎么不看重,也不能在封號上頭繞過了她。
周婷把這些常在們安頓好了才下旨意把年氏接進宮來的,她原本沒想著要把年氏放在景陽宮里,可再一細琢磨還只能把她擺在那兒。
年氏的份位定在了嬪上頭,既不是一宮主位,就沒有把她單放一間宮室的道理,周婷原倒想給她個妃位,她的出身可不是李氏能比的,可不論是胤禛還是皇太后都厭惡這個才進門就作張作致的女人,周婷才提了一句就被他們聯(lián)起來給駁了。
皇太后還皺了眉頭嘆一聲:“你可不能再這樣好性兒。”兩句話把她定在嬪上,連封號都是皇太后給定下的,圈了個“謹”字,還特別指了自己身的侍候的人去教導她規(guī)矩,安慰周婷道:“你這孩子就是太軟和,似這樣不規(guī)矩的,就用不著給她體面,就是先帝也說過年氏不堪高位。”
康熙是露過這個意思,不過是跟德妃說說私房話兒,到了如今的皇太后嘴里就成了金科玉律,連胤禛聽了都覺得很有道理,就是年氏那個妹妹過了三年再大挑也依舊沒有好歸宿。
有大妞二妞加上弘昍日日在她這里撒嬌奉承,皇太后本來就偏向周婷,現(xiàn)在更是事事先為了周婷的孩子們考慮,她也是盼著后宮和睦的,若進來個刺頭兒,頭一個發(fā)難的就是她。
年氏在莊上這么些年,周婷都不曾見過她,這一進宮比宋氏的變化還要叫她吃驚,關在莊子上這些年,她竟更加美貌了!
周婷并不曾苛扣過她的用度,四時衣裳三餐飯食都是按著側(cè)福晉的標準給她配的,她手里雖然沒銀子卻有東西,這時候也不吝惜東西了,可著勁兒的給看管她的人塞東西,除了銀錢首飾連自己份例里的炭肉也舍了出去,這才換得能在小園子里走動的權(quán)力,這些年她不但沒像宋氏那樣黯淡憔悴下去,反而比過去變得美了。
年氏原本底子就好,如今正是最美貌的年紀,加上抽了條身體有了曲線,關了這些年不見外人,身上那種嬌怯怯的意味更加重了,她軟腰行來見著周婷就盈盈下拜,抬頭的時候臉上竟還帶著笑意。
周婷沖她點一點頭:“還是莊上的水土養(yǎng)人,這些日子不見倒是大好了。”場面話誰不會說,周婷沒想到的是自己話音才落,年氏就接口過去。
“全是主子娘娘這些年疼愛嬪妾,雖遠在莊上,卻時時都能感受關懷,嬪妾如今篤信佛義,日日都為娘娘祝禱。”因是守孝,年氏身上穿著那件素白衣裳顯得合乎時宜,臉上更是唱作俱佳,一會兒淚一會兒笑,周婷坐在上首就跟看了場鑼鼓戲似的。
周婷哪里知道年氏等的就是胤禛上位的這一天,她雖不甘心就這樣被發(fā)落到莊子上去,心里卻很明白今時不同往日,年家就算能幫她也很有限,雖也使銀子叫人送信回家,卻一絲音信也沒能接到,心里氣苦不說,萎頓幾日突然就想明白了。
她唯一的機會就是在胤禛登位之后回到宮廷之中,若這時候就先憔悴了,那她再回宮中也不可能得到寵愛,年氏對著鏡子看著鏡中那張臉打定主意,決不能還未進宮就被莊子上的水洗去顏色。
她下了死力氣保養(yǎng),閑來無事把前世今生胤禛跟她在一處說的那些話思量了又思量,覺得自己這一回吃虧就吃虧在沒弄明白胤禛喜歡什么看重什么,既他如今重的是規(guī)矩,那她自然就開始講規(guī)矩守本分,只要能再入胤禛的眼,寵愛一步一步都會回到她的身邊來。
當她聽說胤禛竟早了十年登上了帝位,抱著被子差點兒從夢里頭笑醒,覺得連老天爺都在幫她,心里的喜歡從里到外透出來,就跟吃了仙丹妙藥那樣紅光滿面,抱著鏡子摩挲自己的臉躊躇志滿,倒一天比一天更透出活力來。
年氏進雍王府是一頂小轎,進紫禁城也是一頂小轎,這一回比上一回還叫她躊躇滿志,覺得大把好時光就在后頭等著她,那一排排的琉璃瓦紅宮墻看得她往上揚的嘴角就沒耷下來過。
周婷心里不是不詫異,但她很快明白年氏能活成這樣,決不似宋氏跟那些個小常在一樣就此認命,這是憋著勁無時不刻不想抓著機會博一下,如今雖然守孝卻也不能放松她,指不定什么時候她就要像今天一樣讓周婷吃一大驚。
年氏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夠安分了,卻不知道她一打眼就叫周婷嗅出了危險的氣息,她兀自不覺,一路景陽宮去的時候還在心里暗喜,等到了地頭,才發(fā)覺景陽宮是東西六宮里最冷清最偏僻的宮室。
這里原是貯書用的,因著一宮嬪妃要住進來,還專門把藏書都翻出來挪到了永壽宮去。這是胤禛定的主意,養(yǎng)心殿跟坤寧宮之間就隔一個永壽宮了,消息傳到周婷耳朵里的時候,她抿著嘴臉頰泛紅,胤禛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叫她不必擔心。
周婷是高興了,可苦了這些小常在,這里既是貯書的地方,年年六月初六小太監(jiān)們都要把藏書一本本拿出來翻曬的,既要曬書宮院就必須廣闊寬大,里頭自然少花木,光禿禿連株樹都沒有,一眼望過去就是別人的窗框,四四方方箍起來的一塊巴掌天,人都快瞧傻了。
這些個年氏還沒回過味來并不覺得,才進了偏殿還沒理完東西,皇太后那里就分派了個嬤嬤過來。年氏經(jīng)過府里那一回學得聰明了,見著嬤嬤來也不擺架子,好聲好氣的賞了東西下去,關起門來就問新派過來的宮女,這一宮都住了什么人。
聽見那宮女數(shù)了一回便摸下個銀鐲子賞給她,笑瞇瞇的說:“我比別人都要后來,有什么忌諱的還要煩你先告訴我。”
宮女受寵若驚,連稱不敢。這些人才剛來,還沒機會摸清各家主子的情況,收了鐲子往外一交際,半天不到宋氏那里的宮女也回報上去:“謹嬪娘娘著人打聽主子呢。”
年氏進府的時候,宋氏已經(jīng)被禁了足,兩人還真沒照過面,宋氏靠在床頭歇氣,天天呆在屋子里,就是健康的人也要生病,她這五年關下來身體一直好不了,這會兒還正病著,聞露出個笑來:“一宮里住著,有什么打聽不打聽的,等放了飯,你從我這兒拿碗菜出去,跟那些個分著吃,也算結(jié)個緣。”
那宮女“哎”了一聲,有主子給她作臉還有什么不高興的,宋氏閉了眼兒心里冷笑,這又是一個非要撞上南墻才肯回頭的。
這么些年她早就明白了,爺?shù)男哪蔷褪轻斣诟x身上了,再怎么攏也攏不回來,她還生過一個小格格呢,也不過是個貴人,年氏若不是有個側(cè)福晉的名頭,這輩子也越不過她,如今還沒得意就急躁起來,上頭那位哪點不看在眼里。
她歇了要爭的心思,年氏卻屈尊往她屋子里來了。她不來倒好,大家一宮里住著不打照面也就罷了,她既來了,宋氏自然要起身給她行禮,年氏身在高位這么些年,宋氏給她行禮再平常不過,可在宋氏眼里,年氏比自己還不如,連寵愛都沒承過,架子還擺的這樣足,心里難免不痛快。
這些女人沒進宮的時候呆在院子里想爭也爭不起來,進了宮又是一樣的份例,吃的喝的用的全一樣,早就熄了攀比的心思,年氏一來倒把這一潭子死水給攪了起來。宋氏行完禮趕緊讓座,心里雖然不舒服,面上一點兒也不露,笑盈盈的吩咐宮女上茶果點心。
年氏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她自覺比這一宮的女人都要出挑,就算是要選秀也得等守完三年孝才能預備起來,到時候她就是闔宮上下頭一份,不信皇帝能不翻她的牌子,皇后再比過去年輕,三年下來也不年輕了。
宋氏如今成了宋貴人,早年那些風流嫵媚在她身上已經(jīng)一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不比年氏心里還有個盼頭,知道這輩子再無指望,見著了年氏就跟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那樣,她那時候是仗著福晉年紀小承寵不便,現(xiàn)在年氏心里想的不過是皇后年紀漸長,寵愛總有式微的那一天。
她在心里哂笑一下,臉上卻撐開笑:“我在府里那些年,身上一直沒好過,倒沒去請過安,實是失禮了。”
這是要臉面的說法,大家誰不知道誰,年氏原在府里認真打聽過李氏宋氏這兩人的事,聽說宋氏也是南邊姑娘的樣子,在心里也比過幾回,如今打眼一瞧差點兒笑出來,這付包子饅頭的白胖樣兒,哪里有一點婀娜,她咳嗽一聲拿帕子掩了掩嘴,順了宋氏的話頭往下說:“姐姐是侍候爺?shù)睦先藘毫耍撐胰グ菰L才,只恨我這身子骨也不好。”
兩人一來一往的說了這兩句,彼此都有些尷尬,兩人的底細互相都清楚,說這話沒意思到了極點,都是被拘起來的,誰也沒好過誰。
這樣一想面對面著竟開不了口,再論了幾句天氣嘗了塊糕點,年氏就站起來告辭,宋氏送她到了門邊。夕陽下落的光給琉璃瓦鍍了道金邊,遠遠看過去一城的繁華,年氏心里那點不得勁兒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遠了,嘴角邊又挑起笑來,昂著頭一步一步往偏殿里去。宋氏望著她娉婷走遠的樣子倒笑不出來了,年氏起碼還能掙上一掙,其它女人這輩子都看不到希望了。
(二)
周婷挪進體順堂在宮里不過是胤禛一句話的事兒,她是正經(jīng)的嫡皇后,這還是分了兩個屋子的,就是住在一個屋子里頭也沒人敢說皇帝的不是。胤禛是發(fā)愿守孝的,可就是外頭喪父要守孝,也沒有硬叫正頭夫妻分開來住的道理,不往小妾那兒去是真的,正妻卻是從根上就不能一處論。
周婷挪進體順堂之前還在皇太后那里做了許多鋪墊,每日請安都要感嘆兩句胤禛的身體,怕他剛接手國家太過辛苦,養(yǎng)心殿里日日點燈熬蠟到三更。
是以消息傳到皇太后那兒的時候,她只有高興的,還拉著周婷的手吩咐她好生看著胤禛,別叫他辛苦太過:“哪能一口就吃成個胖子,原來先帝爺也沒他這樣拼命,等你去了且盯著他,睡不足哪有精神頭辦國事呢?”
皇太后金口玉,周婷一去就先立下了規(guī)矩,叫她屋子里的人不要多跟養(yǎng)心殿的奴才們攀扯,不許拜干親不許結(jié)伴當,不為了別的,養(yǎng)心殿連著政堂,她能少關注就少關注,雖不至把自己扮成聾子瞎子,起碼不能給胤禛留下她關心政事這樣的印象來。
雖說原在府里兩人也經(jīng)常論道政事,可進了宮又不一樣,周婷知道后宮是絕不能干政的。可這條規(guī)矩卻被胤禛親自打破了,他在養(yǎng)心殿后殿里頭批折子,抬頭一見周婷屋子里燈還亮著,立馬吩咐了蘇培盛叫膳房奉些酪來,還特意不叫擱那些紅絲綠絲葡萄果子,說完了點點下巴:“把主子娘娘請過來。”
周婷就這么名正順的進了養(yǎng)心殿后堂,胤禛這些年早就習慣在后宅里頭辦公,他的桌子就跟弘昭練字的桌子拼在一塊兒,如今自己一個人了竟不習慣,知道周婷在,哪里還能忍住,趕緊拘到身邊陪著他。
翡翠曲著膝給她解斗蓬,雖只有幾步路,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如此帝后一處那是從未有過的恩寵,若是有個傷風咳嗽,那可得自發(fā)離遠些,才進了體順堂,正是宮女奴才們費心思的時候。
珊瑚接了手爐,蘇培盛打起簾子引周婷進去,胤禛的御案前厚厚一疊的折子,聽見響動抬眼一笑又低頭去看折子,眉頭皺得死緊。
周婷拿軟布擦了手,款步上前幫胤禛分起奏折來,這些事她在府里就做慣了,就是大著肚子也沒停下,如今送到胤禛案前的奏折自然分撿好了,可周婷最熟悉他的辦事方法,每本打開來粗粗掃一回就知道該排在第幾位再給胤禛看。
胤禛也習慣了由著周婷先分一回,狼毫上沾著調(diào)好的朱砂,胤禛原是執(zhí)意用上二十七個月的藍筆御批,朝臣勸了又勸這才換回了朱砂,此時落筆不住,一張奏折快給他圈注滿了,周婷眼睛一掃就抿了唇兒笑起來,她雖沒見過別人怎么批奏折的,卻也知道胤禛興頭起來了洋洋灑灑寫個不休,有時候倒比別人奏上來的還要多。
她也不打斷他,只看著琺瑯鐘計算時間,趁著胤禛擱下筆拿起茶盞喝茶提神的時候給他按起額角來:“福雅翻年就要十七了,按理說也該預備起來,汗阿瑪在的時候已經(jīng)給她定了親事,卻是按著多羅格格的品階給挑的人,如今是不是該給翻一翻了。”
孫輩沒有這么久的孝,就算是守足一年,到明年年底再準備婚事也算晚了,大格格一拖二拖都快拖成愁了,原來她撐死了是個多羅格格,康熙挑的人也正是配她這個身份的,婚事都定下來了,她的身份卻不一樣了。
胤禛沉吟一回:“既是汗阿瑪定下的,咱們自然沒有更改的道理。”他舒服的瞇起眼來,周婷拿了玉錘給他松肩,聽了這話抿了抿嘴巴。
大格格說是說定下來了,卻還沒發(fā)旨意,只由著康熙透了意思給胤禛,預備等進了封號再把賜婚的旨意頒布下去,胤禛這時候要改,誰也不敢說什么,從多羅格格變成了和碩公主,夫婿卻還是原來那個,雖說也是個蒙古臺吉,也還沒有大阿哥的嫡女嫁得尊貴。
這個女兒從不是個省心的,自周婷不再管她,她就似個沒頭的蒼蠅一樣,胡亂打轉(zhuǎn)就是找不到門道再重獲周婷的歡心。進宮之后她卻突然找著了主心骨,日日往皇太后處獻起了殷勤。
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女,原來有些不好也被歸到李氏身上去了,一棵長歪了的樹,再想扳正可不容易。大格格既透出了親近的意思,李氏也是去了的人,小輩兒在面前陪著小心,這一來二去的,皇太后倒對大格格多了些關照之意。
周婷不好再不拿她當一回事,就算是作給婆婆看的,也得叫她知道大格格是因著什么失了寵。她不想跟個小女孩計較,大格格既然規(guī)矩起來,那給她些個體面也無不可。可誰知道才得了皇太后幾天關照的大格格竟又生出別的心思來,她覺得自己嫁得太低了。
弘時弘昭幾個跟叔伯家的孩子一起住在東三所里頭,大妞二妞自小就得長輩的喜愛,又是嫡女,一直被周婷攏在身邊住在坤寧宮的東西暖殿里頭,只有大格格一個人既沒有生母能住在一處,又不能單給她開一間宮院,如今只在北三所里頭給她收拾了屋子暫且住著。
她日日不綴的堅持早起往皇太后跟前請安,皇太后一抬手一動腿就緊跟前后,三個月下來也有所得,本來還想著再使上些力氣能叫皇太后為她說幾句話,把她的婚事改得更合意些,誰知道才從慈寧宮回了北三所,周婷那兒的宮人就賜了東西下來。
周婷不是不知道大格格的心思,也不再跟她來虛的,這姑娘腦子不知道怎么長的,跟她說虛的她十有**要拐到別的地方上去,只能扒開了皮子往明說,冰心玉壺兩個侍候了她多年,知道她這是憋著勁想往上,卻也不好勸,說白一些,往皇太后那里請安定省那是孝道,怎么也談不上巴結(jié)。
既是有意讓大格格知道,冰心才接著東西,玉壺就報了上去,大格格白了一張臉捏著帕子差點兒暈過去,她再沒想到自己都是和碩公主了,嫁的竟不如和碩格格,臉陰的能滴下水來,嫡庶兩個字壓在她頭上叫她喘上不氣,咬著銀牙強忍半天才輕輕吐一口氣來,等御膳房送飯來的時候原封不動的給退了回去。
大格格這里才回了晚飯,周婷就知道了消息,她挑挑眉毛倚著熏籠問道:“皇太后那兒的人問起來,可知道怎么回話?”翡翠遞了個眼色給珊瑚,珊瑚倒退著出了殿門,頂著雪珠子往北三所去。
慈寧宮那里就算今天不知道,明天大格格也要托病不起,連著請了三個多月的安,冷不丁一日沒來,皇太后總要過問,再問下去可不就摸著底了。
周婷還真不怕事,一來她不信皇太后會站在大格格那邊,二來這事是胤禛定下來的,并不是她這個嫡母有意作踐庶女,說破了天去她如今的地位難道還怕大格格“吃不下飯”?也不知道她依仗些什么竟敢弄這些小巧,是覺著皇太后會護著她?還是實不甘心低嫁作最后一博?
周婷不耐煩去打聽大格格的事兒,總歸翻不出她的手心去,折騰這些不如多抱抱壽桃兒,他到現(xiàn)在還不肯開口說話,比他的哥哥姐姐們晚了太多,周婷都有些著急了。
果然不出周婷所料,皇太后同大妞二妞兩個念叨幾句家常就發(fā)覺大格格不在,側(cè)頭一問自有宮人報
上去給她聽,如今侍候皇太后的還是瑞珠,不過已經(jīng)升成了瑞姑姑。
周婷搭了手往膝上緊了緊手爐子,袍子邊滾了一圈狐貍毛,全是用的狐貍腋下那一縷,滾的密實又輕又暖,很不易得,她垂了頭拿指甲勾著上頭的毛,等瑞珠回稟完了才嘆一聲:“這孩子從來體弱,一到了冬日總要犯幾日咳嗽的,我瞧著像是好了,竟又犯起來。”說著叫人送棗泥山楂丸子給她開胃。
就算皇太后不深究,瑞珠也要報上去的,周婷垂了眼簾喝茶,瑞珠附在皇太后耳邊,幾句一出口就見皇太后細細皺了皺眉毛,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揮一揮手:“既她身子不好,就免了她的請安,只將養(yǎng)好了身子才是孝順父母。”
德妃從宮人走到皇太后,雖后半截靠的是兒子,前半截卻也給胤禛開了個好頭,一步步走到四妃當中,很知道自己依靠的是什么。前半生靠的是丈夫,后半生就要靠兒子了,如今胤禛打定主意當個不改父志的孝子,她怎么會去拆自己兒子的臺?不必周婷分辨,她也會站在周婷這一邊。
太后的話傳了下去,到下午大格格就能起身用飯,第二日就說好了許多,到第三日上重又回了慈寧宮里請安,再沒傳出過吃不下飯的話來。
只大格格一日比一日沉默,原還能跟皇太后說兩句話逗一會兒樂子,現(xiàn)只聽不說,規(guī)矩里頭帶足了小心翼翼,皇太后年紀大了難免心軟,對她存了兩分憐惜,既然婚事上頭不能更改,嫁妝多一些也能存身,可見她這付扶不起的模樣又覺不順心意。
大妞二妞小時候還跟她親近,越大越是疏遠,如今很不待見這個姐姐,聽說她病了也還是要去看她一回。京城里剛剛開春,枝條上才冒出綠芽尖尖,地上還結(jié)著霜,從坤寧宮往北三所去的路周婷許她們用攆代步。
北三所在景陽宮后頭,步攆在門前過的時候,里頭的謹嬪年氏聽見了消息,專等在門上,等大妞二妞回去的時候撞了個正著。
她雖是嬪,那也是父親的小妾,是她們倆的長輩,大妞二妞再不樂見她,還是要下攆來給她見禮。二妞皺了眉頭不快,她原來可從沒有給這樣身份的人行過禮!就是年節(jié)上,姐妹二人一出現(xiàn),就立即被皇太后召到身邊去了,雖然嬤嬤教導過要各處問一問安,也沒機會實行過。
她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又被寵愛習慣了,當下臉上就露了出來,就是身邊的奴才們也都憤憤,這是哪個牌位上的人,就敢攔到固倫公主跟前了。
大妞睨了一眼年氏,見她肩上落了一層細雪就知道是特地等著她們的,微微一側(cè)身擋住了妹妹,對著年氏曲了曲膝蓋。
年氏心里有意把規(guī)矩做到十分,奈何在家的時候嫡母對她疏于教導,出嫁之后皇太后倒是挑了個嬤嬤過來,抵不過她自己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來,現(xiàn)在身上也還端著一半貴妃的架子,竟坦然受了禮。
這下不獨大妞二妞身邊的奴才宮人,就是跟著年氏出來的宮女也都傻了眼,她們跟著年氏去侍候過年席,這兩位那是比阿哥都得皇帝寵愛的,如今謹嬪娘娘一個托大竟受下了禮,這要讓皇后不痛快了,謹嬪至多降份位,她們這些可怎么辦。
這也是年氏著急了,她捺著性子等了許久,一日一日的盼著才盼到大年三十那天守歲,打扮一新的往席上一坐,等了一晚上四郎的眼神都沒往她這里轉(zhuǎn)一下,光是幾個兒女就圈住了他,大的撒嬌小的作癡,皇后一個人就把四郎把的牢牢的,那十幾個小常在更是坐得筆挺,筷子都不敢多動。
年氏本想著來日方長,可元宵一過她這一宮的人又被關了起來,眼看著再放出去還要等一年,雖在莊子上煞了性子,卻是存的一鳴驚人的心入的宮,如今這樣看不到頭,她怎么能忍得住。
大妞二妞兩個在大格格那里留了半柱香的時間,年氏知道了消息就坐立不寧,想了半天還是披著斗篷出來了,存著先套套交情的心思。大妞二妞兩個慣常在皇太后跟胤禛面前撒嬌作小女兒狀,年氏就以為她們真是被嬌寵的沒了止度,想著兩個孩子容易討好,這才干脆的披了大衣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