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聚和江海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北魔入侵,這是北疆最可怕的事情了,這是如蝗災、黃河決堤一般的恐怖災難。
“楊督察,你詳細說來!入侵的北魔,可是哪個部族的,有多少兵力?”
“鎮督大人,入侵我赤城的,是突厥魔族的阿史那吞狼部族,他們傾族而來,總兵力約莫有一萬多人,有一千兩百副斗鎧”
“只有萬把牧人兵和一千多斗鎧?”孟聚松了口氣,很驚訝:“赤城鎮擁兵五旅,這種程度的敵人,何至于鬧得要求援?”
話音剛落,孟聚便知自己說了蠢話。原先的赤城鎮邊軍坐擁重兵,自然不懼這區區萬把北魔。但現在的赤城鎮四分五裂,軍頭們自相殘殺,自然再不能與當日相比。看到楊督察臉紅耳赤的樣子,正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孟聚緊接著又問了:
“楊督察,現在的赤城鎮形勢如何?誰在負責赤城的防御?”
“鎮督,現在赤城王師大多已經星散,留下鎮守赤城的,唯有我東陵衛所部的兩個旅及李富倉旅帥所部。”
“李富倉是誰?”
江海干咳一聲:“鎮督,李富倉就是李豹子,末將向您介紹過的。因為他的本名太那個。。。平和了,不夠響亮,所以大伙都稱他為李豹子。”
孟聚問:“楊督察,赤城邊軍有五旅兵馬,其他各旅兵馬,他們可是去了哪里?”
“啟稟孟鎮督,各旅兵馬有的避向了內地州郡,有的散落于赤城偏僻的郡縣,還有的不知行蹤去向——總之,現在無法聯絡他們。”
答話的時候,楊督察盡量表現得很平靜,但在他憔悴的臉頰上,還是忍不住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紅暈。
東平和赤城兩鎮毗鄰相近,兩鎮都是北疆重鎮,規模和兵力差不多,又都有頗重武風的傳統,兩鎮軍人都是自夸武勇互不相讓的,但現在,赤城鎮邊軍自相殘殺內訌也就罷了,還在北魔面前望風而遁,最后不得不得向東平邊軍求援——倘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赤城邊軍是決計不肯這樣干的。這次,赤城鎮可真是臉面喪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孟聚沉吟片刻,正要說話,江海卻是搶在他前面說道:“楊督察一路過來辛苦了。請您先下去就餐歇息一下吧。”
楊督察也知道,這樣的大事,東平軍方肯定需要商議一陣的,楊督察深深躬身:“希望鎮督大人能體恤十萬赤城父老性命,盡早增援。赤城軍民上下翹首以待,皆深感鎮督大人您的恩德。”
“嗯,楊督察,我們會盡快決斷的。”
待楊陽出了帳篷,孟聚才問:“江督察,你方才想說什么?”
江海微微欠身:“鎮督,末將方才自作主張了。但鎮督,您剛才是不是要打算答應楊督察的求援立即趕往赤城呢?”
孟聚點頭:“正是。救兵如火,耽誤不得。”
“末將斗膽,敢請鎮督三思!”
“江督察,你是什么意思呢?”
“鎮督,北魔入侵,兵鋒正盛,我軍此刻趕去,正好與他們正面撞上,輕纓其鋒,與胡人兵馬正面交戰,勝負不論,我軍兵馬都要損傷不少啊!一旦事有不順,只怕我軍會白白損傷,入主赤城的事也得半途而廢了。”
孟聚點點頭,他沒說話,繼續望著江海,于是江海繼續說了下去:“依末將之見,我軍倒不如停下腳步,坐山觀虎斗如何?倘若北胡勝,我軍則前往驅逐北胡;若是赤城邊軍勝,我軍就照樣繼續前往,那時估計赤城的殘兵也無力阻止我軍入主了。鎮督意下如何?”
孟聚點點頭:“江督察,其實,你的謀劃。。。很有道理。”
江海面露喜色:“那,我們。。。”
“我們早點睡覺。明天一早,按原計劃繼續出征赤城——早點休息,莫想那么多了,所有事都得按著謀劃來,那也太累了。”
說罷,孟聚很客氣地點頭,站起身出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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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所至,都是一片蒼茫。廣袤的北疆平原埋在松軟的積雪下面,充滿了深沉的凝重。在道邊落光了葉子的枯樹上,站著兩只烏鴉,它們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經過的隊伍,看著大道上紛紛揚起的雪沫和粉塵。
孟聚站在一處低緩的丘陵上,他從頭盔帽檐下望出去,一直望到了地平線的延伸線上。自己的軍隊正在前進著,看著鎧斗士們排成一條長龍地并肩奔馳在道上,他的心情平靜。
在大魏朝三百多年的歷史里,有過多次的皇族內戰和叛亂,大規模漢人起義、鮮卑人自相殘殺的戰爭更是數不勝數。這三百年來的動蕩給人一種錯覺,很多人——包括很多地方官員和將領——都以為,現在慕容和拓跋兩家的內戰也會象以前一樣,如同颶風、暴雨或者瘟疫一般,很快就會過去。勝利的皇族將會在洛京重建新的鮮卑政權,大魏朝的統治將依然屹立,秩序將重新建立。
但與當世的大多人不同,因為擁有后世的經驗,孟聚能很清楚地知道,大魏朝完了。
不光因為鮮卑的內戰,也不光因為南朝的威脅,最關鍵的一點是,經歷了三百多年的歲月,土地兼備,流民四起,北魏的政權機構腐朽,鮮卑貴族墮落而無能,上下官吏貪腐無能,軍中武將和士兵毫無忠誠之心,上下離心已成普遍。
房子的柱梁爛了,這才是最可怕的事。至于外來的風雨,那只是次要的原因而已。拓跋雄也好,慕容毅也好,他們都是野心與實力兼備的豪杰,但孟聚相信,他們也是決計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的——自古無三百年的皇朝,這是氣數,也是規律。古往今來,那么多明君賢臣,他們都沒辦法解決,孟聚不相信慕容家或者拓跋家就能那么逆天,能解決這個世上無解的大難題。
正因為堅信大魏朝完了,亂世已經到來,所以,比起那些至今還在觀望著無所作為的地方官員們,孟聚的動作更加大膽,也更加積極。
現在,在自己面前經過的四千兵馬,就是他立足亂世最大的依仗。看著這支全副武裝的斗鎧軍團軍容整齊地從自己面前經過,孟聚有種踏實的感覺。在這個亂世,萬貫家財和顯赫門第都如鏡花流水,最管用的還是兵權。
隊伍中奔出一員豹式鎧斗士朝孟聚馳來,離孟聚還有好遠,他就停住了奔跑的腳步站定了,從急奔轉為急停,卻是行云流水般流暢,毫不勉強,腳下塵雪不揚。這一手,不是高手絕難做到,孟聚不由在心中喝了個彩。
這名鎧斗士脫下了頭盔,孟聚認出他,正是中軍行軍總管,鎮標師第一旅的旅帥王虎。這名軍官年紀不大,有著一頭茂密的而略帶卷曲的黑發,眼窩深凹,臉孔狹長,略帶胡人特征——這也是北疆的特色了。北疆胡漢混雜百年,當地的土著居民多多少少都有點胡人血統,但他們卻是不折不扣的大魏官兵。
王虎原是靖安署內保隊的鎧斗士,跟隨孟聚參加了靖安大戰,后來做了他的衛士。在孟聚當上東平鎮督以后,數次擴軍,本來只是一員普通鎧斗士的王虎因為跟隨孟聚資歷日子久,幾場大戰打下來,很快從伍長一路晉升到了旅帥的要職——當然,要放在平日,這肯定會遭到非議的,但相比起呂六樓這個由一介兵長而進階一省都督的神速晉升榜樣來說,王虎這種又算不上什么了。
王虎走近來,對孟聚躬身行了個禮:“鎮帥,兵馬已經行進了約莫半個時辰了,大家也累了,是不是該找地方歇息了?”
“虎子,你是行軍總管,這個你定了就好吧。”孟聚指著地平線上一處黑黝黝的輪廓:“向導說,那里有個叫吳家村的村子,也有幾百來戶人家。今晚我們就在那邊宿營。”
“是,鎮督。那我這就派人通知前導的江大人,讓他做好準備?”
“好!今天我們已經進入了赤城的地域,傳令下去,讓弟兄們規矩點。有敢私自殺掠淫奪的,一律處斬。”
北疆的冬天,黑得特別早。才是下午過后不久,天色就灰茫茫地暗下來了。先頭隊伍已經進了村子,當孟聚進村的時候,村里的頭面人物已經聚在村口等著了。
村里的族長,一個畏縮的老頭戰戰兢兢地向孟聚跪倒請安,說了幾句恭迎天兵蒞臨草民不勝榮幸的場面話,他怕得全身都在發抖。
孟聚耐著心思聽了,然后告訴他,東平王師此行純為抵御北胡救援赤城而來,東平大軍風紀嚴明,與民間秋毫無犯,所以村民們不必害怕和擔憂。
那老頭面露喜色,但還沒等他開口,孟聚話語一轉,說雖然如此,但東平王師救援緊急,出發時候糧草帶得不甚足夠,還需要赤城地方上支持一二。想來吳家村村民都是心懷忠義的大魏臣民,定然是不會拒絕的。至于需要多少糧草,這個自然會有軍需官找他說話。
看著那老頭苦著臉吱吱哼哈地下去,孟聚噓出口氣。他轉過頭:“虎子,你笑什么?”
王虎嚇了一跳,他微微躬身:“鎮督也真是好脾氣,對這個鄉下土佬也說這么多。要換了末將,頂多就是給他一鞭子,喝道‘七百擔白面,一千擔干草,一個時辰湊不齊,老子屠了你這鳥村!’”
孟聚笑笑,心想雖然都是要糧要餉,這么委婉上一下,這就是王師跟土匪的區別了——其實也是沒區別。
“江督察到了嗎?”
“江督察已到了,正在村里整頓隊伍。鎮督可要喚他過來嗎?”
孟聚猶豫片刻,搖頭:“他在忙?那就不要打擾他了。”
自己進了村,先進村的江海沒有在村口迎接自己,也沒有第一時間來拜見自己。孟聚于是就知道了,江海對自己有些不滿,應該是為了昨晚自己固執己見,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吧?
看出了江海的不滿,孟聚只是一笑置之,他并沒有生氣——部下也是人,有意見鬧點情緒很正常。有血有肉有脾氣,這才是二十多歲的正常年輕人。倘若江海還能不動聲色象往常一樣來迎接自己,他反倒忌憚這家伙心機也太深太隱忍了。
佇立在村口的高處,看著兵馬陸續進村安頓,村里各處紛紛燃起了炊煙。孟聚轉過頭,望向了霞光籠罩下的西方地平線。在那里,一輪紅日正在地平線上冉冉落下,在孟聚的眼里,這輪落下的鮮紅日頭,恍若大魏朝的垂死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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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平元年,元月二日,赤城。
紛飛的白雪中,茫茫一片。天邊回旋著一片莫名的紅光,在茫茫的前方中,不斷地傳來巨大的轟隆聲,一些白色的人影在雪幕中若隱若現。空氣中不時傳來“颼颼”的尖銳破風聲響,黝黑的箭矢在雪霧中一閃而過,猶如黑暗中忽隱忽現的飛蟲。
李豹子一手拿著長刀,避過那遍地的瓦礫,在一片破碎的城墻邊上找到了人。在這邊,幾個黑色鎧斗士小心翼翼地躲在城墻邊后,不時探出頭去觀察對面的情形。
“米鎮督!”
鎧斗士中一個穿著虎頭斗鎧的軍官回過了頭。他警惕地拿著盾,低喝道:“哪個在叫我?”
“是我,李豹子!”李豹子從一個破碎的城垛后鉆了出來,他邊走邊觀察著四周的廢墟,生怕哪塊廢墟后隱藏著一個胡人弓手突然給自己一箭——交戰數天了,魏軍可是吃夠北胡箭手的苦頭了。那些胡人兵箭射得又準又毒,專射鎧斗士的面目而來,那薄薄的覆面是擋不住的。
在戰時,兩名將領都沒有時間來寒暄:“米鎮督,你們這邊情況如何?”
米歡把覆面推到頭盔上,露出一張疲憊又憔悴的臉,胖乎乎的圓臉因為缺乏睡眠而深深地凹了下去。他很直接地說:“不好!雪太大,霧也大,我們不知道外面胡人兵在干啥!”
“斥候呢?”
“派出去了,但沒回來。”米歡神色沮喪,他說:“李帥,赤城守不住的。城池太大,城墻太長,三個旅全部上城都不夠,魔族隨便哪個地段都可以突進來。”
“他們能突進來,我們也能把他們打出去。”
“李帥!靠巷戰不行的!魔族有上千斗鎧,我們三個旅加起來也不過三百多具斗鎧!上一次為了趕走魔族,我的兩個旅輪番上陣,損折了七十多個鎧斗士才把胡人兵趕出城去,胡人若再打進來一次,我們哪還有力量再趕他們一次?趁著現在部隊還有戰斗力,我們合兵一處,趁早突圍吧!”
李豹子沉默了一陣,然后,他說:“我們逃了,城里的十幾萬父老怎么辦?還有活路嗎?”
米歡低下頭,他避開了李豹子的目光,說:“李帥,你是個好人。但這世道亂了,我們還是先顧自己吧。”
“米鎮督,再堅持兩天!東平的援軍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李帥,現在什么時候了,你還指望其他鎮的援軍!大魏朝完了,已經不是以前六鎮相互援助的時候了!連我們赤城的兵馬都跑了,無親無故,東平軍可能會來救我們嗎?再說了,就算孟大帥肯來救,我們派了信使過去,東平也肯立即發兵——那起碼也要五天后他們才能趕到!我們還能堅持一天就不錯了!”
正因為曾親自見過孟聚,米歡自認為自己對孟聚還是有一些了解。他道:“東平的孟鎮督乃當世梟雄,他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的。等我們和胡人兵兩敗俱傷之后,他們就會來了。”
李豹子的臉微微抽搐,他那陰沉的臉色顯得格外兇狠:“只要孟聚肯來,那就好。老子不在乎赤城的老大是姓元還是姓孟,但老子得為城里的十幾萬百姓想想!父老們平時供養我們,大難臨頭了,我們不能就這么一跑了之!”
他兇惡地盯住米歡:“米鎮督,你得陪我再堅持兩天!到時候,倘若你們東陵衛的孟鎮督過來增援,你保住了赤城和十幾萬軍民,這是大功一樁!你若是想逃。。。哼哼,老米,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對這個說法,米歡能回報的只有苦笑連連了,他正待說些什么,但這時,遠方傳來了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兩人停住了話頭,轉頭望去。
“胡人兵上來了!”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驚恐的叫喊聲,隨著傳來的就是胡人刺耳的鼓噪聲。
“他娘的,竟敢挑了老子這當突破口!”米歡又驚又怒,臉上肥肉一顫一顫的。他向李豹子嚷道:“李帥,現在還不知如何,但若是。。。李帥,你可得拉我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