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是第一次看著易瑯獨自走在她的前面。
少年人的個子一旦開始抽長,就像雨后的竹筍一樣。
楊婉一直在他身邊,尚覺不明顯,但回想起自己剛剛?cè)雽m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摟著她大腿嚷著?看變紙人的孩子,如今抽瘦了身形,舒展開肩膀和背脊,那晃眼之間的成長,外化于形,內(nèi)化于心,著實令人驚異。
“姨母。”
“嗯?”
“你將才是不是磕著了?”
她說著看向楊婉的膝蓋,對身旁的內(nèi)侍道:“扶著她走。”
說完自己也退回來幾步,與楊婉并行。
楊婉看著易瑯被雨水淋濕的肩膀,心中悵然。
如果他不是皇子,或者說他不是后來的靖和帝,他這樣的孩子,是讓人喜歡的。
早熟,獨立,有不合年紀的擔(dān)當(dāng),不屑被養(yǎng)于釵裙之??。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也絕不會有楊婉?希求的那一份仁慈。
“真的?去稟奏陛??嗎?”
“是。”
易瑯抬起頭看向楊婉,“北鎮(zhèn)撫司帶走了我的侍讀,欺辱姨母,其中如有緣由,我必?zé)o話,若因由不當(dāng),我?奏請父皇懲戒張副使。”
楊婉低下頭,“為什么?幫姨母。殿下不是覺得,姨母做錯過很多事嗎?”
易瑯頓了一步,?有的人也都跟著他停??來。
雨水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滿地的流水如同秋海潮生。
易瑯抬起頭看著楊婉的眼睛,“姨母,你是做錯了事,但是我不想看你太難過,?以我不會明斥鄧瑛。但是姨母,我只能對你一個人這樣。”
“我明白。”
楊婉不想他再往??說,低頭笑了笑:“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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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心殿前,這一日的票擬才剛剛送進來。
雨勢有些大,內(nèi)閣過來的內(nèi)侍,為了護著票擬和折子,個頂個的狼狽。
胡襄盤著檀珠,站在鄧瑛身旁冷道:“今兒都該打死,時辰慢了不說,還濕了陛??的東西。”
送票擬的內(nèi)侍們不敢在養(yǎng)心殿外喧嘩求饒,聽了這話,只得跪著給胡襄磕頭。
有一兩個嚇得厲害的,知道胡襄是個不會施恩的人,轉(zhuǎn)而跪到了鄧瑛面前。
鄧瑛舉了一盞燭,掀開遮罩奏折和票擬的黃油布,翻看了?層道:“都先起來。”
說完便朝內(nèi)殿走去。
胡襄在他背后喝道:“鄧瑛,今兒這些人都要打,這是我說的。”
鄧瑛站住腳步,“是司禮監(jiān)掌刑,還是東廠掌刑。”
跪在地上的內(nèi)侍聽到這句話,忙道:“奴婢們求督主垂憐。”
鄧瑛低頭道:“那你們便自去吧。”
“是……”
?個人都不敢看胡襄,忙不迭往月臺下退。
胡襄看著這些人狼狽的背影,忽道:“你現(xiàn)在是司禮監(jiān)的?祖宗了。”
鄧瑛頓了一步,卻沒應(yīng)這句話。
挽起袖子在門前凈過手,親自捧著呈盤朝殿內(nèi)走去。
殿內(nèi),何怡賢正伺候著貞寧帝的筆墨,深秋墨質(zhì)凝澀,走筆不順,御案后面架著一個只小爐,正烤著墨碟子,鄧瑛在御案前行禮,貞寧帝并沒有抬頭,“等朕把這個字寫完。”
何怡賢在旁道:“主子,您今日寫了一上午字兒了,是不是歇一些,用些點心。”
貞寧帝抬起筆,“將才外面在鬧什么。”
鄧瑛應(yīng)道:“回陛??,送來的奏折和票擬沾了雨水,奴婢與胡秉筆在議責(zé)罰的事。”
“哦。”
貞寧帝朝外面看去,“??雨了嗎?”
何怡賢將奏折從鄧瑛手中的呈盤上取出,小心地放到皇帝的手邊,“今兒一早,這天色就陰,吹得風(fēng)也冷,這會兒下了雨就更冷了。”
貞寧帝示意鄧瑛翻開奏本,看了一眼隨口道:“也不見得濕了多少,怎么就議上責(zé)罰了。”
鄧瑛躬身道:“陛??仁慈,奴婢慚愧。”
貞寧帝抽出票擬,“罷了,責(zé)就責(zé)吧,這?日朕精神短,過問不了這些。”
何怡賢在旁道:“主子可得把精神養(yǎng)好,但凡主子能過問一句,奴婢們就升天了。主子您是菩薩心腸,我們都靠主子的慈悲活著呢。”
貞寧帝聽了這話,不禁笑了一聲。
“大伴說話總是捧著朕,這一點不好。”
說完頓筆,“今兒文華殿是大講還是小講。”
鄧瑛回道:“小講,但題是內(nèi)閣擬的,?以張次輔在。”
貞寧帝“嗯”了一聲,指了指自個身后夾獸毛的袍子,“把朕的這件衣裳給易瑯送去,讓他不必謝恩。”
“是。”
何怡賢親自將袍子彈平整,交給內(nèi)侍,回頭走到皇帝身旁道:“主子疼惜皇長子殿下,看得奴婢們也心熱,入了秋,這天看著看著就涼了,皇子們年幼,恐怕?遭一些罪,聽彭御醫(yī)說,?殿下……”
“你心熱什么?”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被貞寧帝硬生生地打斷。
且貞寧帝問完,還真架著筆等他回答。
然而這一問牽扯宮中大禮,以及人倫和人情,著實不好答,何怡賢一時竟愣住了。
貞寧帝看著他的樣子,笑了一聲,低頭道“底??那么多人,指望著你疼,他們喚你一聲祖宗,你也沒少替他們升天。”
何怡賢聽了這話,忙跪地伏身,一聲也不敢出。
皇帝低頭看了他一眼,“朕這話就是在殿內(nèi)說說罷了,你一輩子不容易,臨老有了些不入宗譜的子孫孝敬,朕還苛責(zé)什么。朕也有年紀了,想疼疼自己的兒子,也想兒子念念朕這個君父的好,只是總有那么些人不樂意看朕父慈子孝。”
這句話出口,殿中眾人包括鄧瑛在內(nèi)跪了一地。
貞寧帝敲了敲御案面兒,平聲道:“起來。朕?用印。”
鄧瑛見何怡賢仍然不敢起身,便挽袖服侍貞寧帝用璽。
殿內(nèi)的一番對話,看似家常,但最后那一段話,隱射的是《五賢傳》一事,不過,此事何怡賢尚且不知,仍以為是自己將才失,提及?皇子,惹了貞寧帝不悅,伏身在地,身子漸漸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