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地獄,無生殿。
這兩個詞在江湖上幾乎會讓人想起同樣的東西:死亡,血腥,折磨,殺戮。
無生山歷史悠久,淪為魔教也有不斷的日子了,除卻前幾年季無行剛死季云接位收斂過一陣,近來是越發猖獗。雪災以來,國家人力物力奪被調往城鎮,他們便趁亂干了不少燒殺搶掠之事,反而大大肥了自己一把。
敏感的人已然開始意識到,季云流著比他父親還要殘忍的血,江湖的風向,又要大變了。
但是這個站在紫色山巒中大殿前的男人可沒有關心這些,他幾乎是急不可待的進了去,全然把身后警惕的憂心忡忡的人們拋在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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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的氣氛隨著陽光的退卻撲面而來,楊采兒滿臉興奮得東張西望,惦念起無生殿里的毒蛇來,顧照軒和林詩痕卻因過于正常的環境而相視不安。
“季教主馬上就來,您請坐,稍等片刻。”
穿著暴露的少年怯生生的招待他們,一雙狐媚的眼睛瞟來瞟去,讓人不聯想到他的身份都難。
楊采兒向來看不起這些人,翻了個白眼不予理會。
穆子夜半生氣半開玩笑的看她一眼,瘦削的臉卻難得有了表情。
“好久不見。”
突然的招呼聲讓穆子夜扭過頭去,季云一身黑衣,皮膚悶在石殿里而有了種很病態的慘白,只一雙眼睛,在妖嬈的臉龐上點綴著,帶著越發犀利的光芒。
穆子夜對他心情甚是復雜,沒說什么,只輕笑了下。
季云轉身向正榻走去,邊走邊教訓那個男孩:“還不快給四位客人倒茶,怠慢了他們,有你好看的。”
“不用麻煩了,”楊采兒丹鳳眼一挑:“夏笙呢?”
“哦,他啊……”季云語氣甚為稀疏平常:“他昨晚有些累了,正在休息。”
青萍谷的幾個男人不易察覺的對視,心下一沉,只楊采兒還在追問:“我不管,他累了也要來見我們,把他叫起來。”
季云不懷好意的朝著穆子夜笑,見穆子夜還是沒說什么,便又叫那男孩:“去,把夏笙叫過來,說有位楊姑娘急著見他。”
男孩急急忙忙撿著話便跑了。
石砌的大殿有著一種天然的濕漉漉的灰色,季云坐在其間,那么自然,少了股人氣,像是前年的妖,心思皎潔,而內心陰暗。
楊采兒從來不怕他,向前走了幾步?:“你把他怎么了?”
季云側頭繼續帶著惹人生氣的笑:“我沒把他怎么啊,我待他很好,好得很。”
“胡說,這些日子他是不是在你這?為什么現在才說,你把他藏在哪了?”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
“你……”
正吵著,一個極小極柔的聲音,仿佛成了最尖利的毒藥,讓空氣驟然凝結。
“云,你叫我干嘛,我不認識這位姑娘。”
大殿的側口,站著個紅衣的身影,楊采兒定神看了好幾眼,才合不攏嘴的認出那是夏笙。
纖細的好像稍用力氣便會折斷的身子,巴掌大的嬌俏臉,化著女妝,穿著紅裙,像是傳說里的狐仙,若不是細白的喉嚨上有著明顯的喉結,大約沒人敢認,這就是從前古靈精怪的那個長不大的大男孩。
她慌里慌張的看了看僵硬的穆子夜,又看了看得意到極致的季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夏笙眼光默然的瞅著他們幾個人,輕輕走到季云身邊,似是很習慣的挽住了他的手臂,靠在上面,流云似的黑發傾瀉臉龐,襯得那雙清澈而空蕩的眸子水亮好看,但,神情卻是儼然屬于陌生人的。
莫說是穆子夜,就是一個只練過粗鄙功夫的流寇,都能一眼看出,這個妖嬈詭異的韓夏笙,已然沒有半點武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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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而空蕩的石殿里靜得像是書中死城,沒有多于的話語,甚至沒有多于的呼吸。
穆子夜不敢置信的看著傀儡似的夏笙,也許是眼神過于復雜,惹得夏笙又往季云身后藏了藏,滿臉警惕與恐懼。
他幾乎可以想到夏笙曾遭遇過什么,一定是屈辱,痛苦和難以承受的一個人面對黑暗的緊張抗拒,他恨不得他已經死了,死壓根沒那么難受,難受得自己看幾眼都有些支持不住。
“你看?夏笙現在是不是很乖,很漂亮,這樣,他就不會折磨你了,你讓他站在這,他一輩子都不敢離開,怎么樣?”季云漸漸收住笑,只是眼神同樣復雜,他環視一圈,沉默的給了夏笙暗示的手勢,夏笙深得空洞的眸子里便只剩下這個傷害他的人,慢慢湊過去,閉上眼睛,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穆子夜沒有嫉妒,沒有憤怒,他只是心痛的厲害,以致于身體沒能有任何反應與動作。
嘴唇碰到嘴唇的剎那,季云忽而粗暴的推開他,夏笙連站都站不好,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爬了幾下也爬不起來,細瘦的胳膊從紅裙中露出來,有些不成人形。
穆子夜仿佛午夜夢醒,邁了兩步想抱他起來,季云卻又突然發話:“你不要碰他,碰了他,我可難保他不會一輩子這么糊涂下去。”
動作僵硬在空氣中,穆子夜猶豫一刻,又直起身子,問道:“你想怎么樣?”
季云輕聲說:“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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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夜剛邁進華麗的臥房,順手便狠狠給了季云后背一掌,沒用多少力道,但足以讓季云嘗點苦頭,因為他從來不防他。
趔趄了兩步,季云運氣站穩,咳了兩下,卻沒轉身。
“我看你是想死。”穆子夜一掃剛才的平靜,頭一回帶些厭惡的看著他,做到了八仙桌旁邊。
“呵呵……”季云笑了兩聲,不是冷笑,也不是開心的笑,反而帶了點滄桑,帶了點無奈,他回身,嘴角隱約血絲,白得詭異的臉上卻沒有半絲痛苦:“我死了,你確定他能活嗎?也許,他活得比你還要短暫。”
“那無需你管。”穆子夜美麗的臉僵冷到極致,修長手掌伸出來,說道:“你給他吃了什么,解藥。”
季云別過頭:“沒那么容易,我不怕死,你休想威脅我,是你讓我走上今天的位置擁有今天的一切的,你再拿走也沒有什么,可你不怕你再也沒有韓夏笙了嗎?”
空氣凝固了片刻,只有香爐里的香煙氤氳。
穆子夜松了語氣:“你到底想要什么?要財?要物?還是想讓我要了你,什么都可以,現在就可以。”
季云原地走了兩圈,猛地很認真地瞅著他,說了句非常意外的話:“我只要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和我說,你喜歡我。”
穆子夜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他,哭笑不得的嗤笑:“我知道你幼稚,沒想到你這么幼稚,你要的都是假的,你這么做只是讓我更厭惡你而已。”
“你想不想救他?”季云沒理睬,走得更近,低頭看著他。
穆子夜與其對視兩秒,忽然輕松的捧住季云的臉,露出個久違的迷人笑容,完美的臉龐奇跡般點亮了色彩,他溫聲說:“我喜歡你。”
季云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人就是這樣,夢想即使便成虛假的現實,也能把自己耍的團團轉。
“解藥呢?”穆子夜瞅著他。
“沒有解藥。”季云說,見穆子夜懷疑,又道:“我從不和你撒謊。”
“那他怎么了?”
“夏笙瘋了,我把他嚇瘋了。”季云輕笑起來:“你帶他走吧。”
穆子夜憤憤一甩手,推開他的臉,立馬站起身來。
季云笑得更厲害:“沒想到你還能被我騙,真是可笑,穆子夜,你不是很精的嗎?”
但是他笑得太厲害了,以致于穆子夜摔門出去自己仍舊停不下來。
人都說,樂極生悲,可半晌后,季云沒有接著大哭,而是無力的跪倒在地上,輕聲說:“我也瘋了,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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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四川的古道真是難于上青天,高低起伏,群山不覺,疲憊的趕了幾日的路,確沒走出多遠的距離。
楊采兒用水壺沾濕了手帕縱著身遞給穆子夜,說道:“你給他擦擦吧,這個地方天熱的早,真叫人不舒服。”
穆子夜接了過來,沉默的擦去夏笙額頭的汗跡。
他吃了安神藥,安安靜靜的睡著,細長的發絲被暖風帶起,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抹去那些妝容,夏笙過于瘦狹的臉才顯示出他受了多少痛苦,穆子夜總是心疼他,卻從沒有這回這么難受,他知道夏笙變成現在這樣都是為了自己,不然被季云擺布的,也許就不是夏笙了。
夏笙變得混混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見到陌生人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很奇怪也很讓人心酸,他并不那么害怕穆子夜,僅僅兩天,就變得依賴到不行,可憐兮兮的樣子讓青萍谷的幾個人分外填堵。
顧照軒使勁扇了兩下扇子,又猛的合上,一手牽著韁繩說道:“我總覺得不對勁,怎么這回這么輕松?季云哪有這個好心。”
“是啊,但一路上連個探子都沒有,再往前走就出了四川地界逼近武昌,他想猖獗也沒機會了。”楊采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