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撈08號啟動了深水抓斗,鋼纜發出巨大的摩擦聲,方頭方腦的抓斗像一頭怪獸鉆入水下,在鐘山的指揮下緩緩落到指定位置頭頂。它張開鋼質大口,用力深入泥土中,把海底攪得黃煙四起,在經歷了十幾次淘挖后,終于把一條黑色物件拖上了甲板。
清水沖干凈之后,我們湊成一圈,發現這是一根顏色發黑的長條木板,上面爬滿了藤壺和貝殼,怪異嶙峋,早看不出漆色。方震發現的連續四個凸起的信號,其實是板上豎向釘著的幾排凸條。它殘缺不全,但勉強還保留著一個曲面輪廓,林教授認為這很可能是船舷外凸的一部分,叫作護浪。這種護浪是可拆卸的,風浪大時,會用它來臨時增高船舷,防止甲板進水,風平浪靜后再拆除。
雖然不確知這條護浪板是否屬于福公號,但至少證明這附近應該有一條沉船。很可能在船只傾覆時它從船舷脫落下來,漂開了一段距離。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異常高興。我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日本船,問林教授,日本人肯定會看到我們的動作,如果他們也湊過來,該怎么辦?
林教授笑道:“這些天來,我們停船的次數有幾十次,動用抓斗和潛水員也有十幾次。實者虛之,虛者實之,他們暫時還分不清我們這次是虛晃一槍還是真有發現,不會輕易過來的。”
“那我們怎么辦?”
林教授在海圖上畫了一個圈:“以這個沉落點為中心,沉船應該就在這一個范圍內。接下來的搜索重點,將以這個圓圈為主——當然,改動航線的幅度不要太大,別讓他們看出破綻。”
海上尋寶,真是一件枯燥而燒腦子的事,必須得不停地互相琢磨,猜對方的心思。
有了護浪板的發現,一度沉寂下去的信心,終于又有所回升。接下來的幾天里,打撈08號不動聲色地偏離既定路線,圍著沉落點轉悠。日本人毫無覺察,依然遠遠地按自己的節奏搜尋著。可惜我們的好運氣暫時被用光了,連續三天一無所獲,動用了幾次抓斗,但只抓出來一大堆水草和貝殼。
這也并不是什么罕見之事,畢竟這是木制護浪,在沉入海底之前有可能漂出去幾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
到了第三天,藥不是忽然找到我,召集所有人開了個會,他一臉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可能上當了。”
他忽然這么說,讓我們為之一愣。藥不是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畫了一頁規整的坐標格,用紅藍兩色鉛筆分別標記了長短線段,冷不丁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
藥不是說,他一直在做日本船的搜尋航線記錄,在筆記本上,三個格子彼此相鄰,左右兩個格子用藍筆勾了一根實線,分別寫著14、15,中間格子勾著虛線。藥不是解釋說,14和15是指開始搜尋起第14日白天和15日白天,實線代表日本船的白晝航跡,虛線代表了夜晚航跡。因為夜晚無法觀測,只靠船載雷達追蹤,所以用虛線表示。
這不是標準的網格記錄法,是藥不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雖然不規范,但很清晰。林教授一邊翻看一邊嘖嘖稱贊。
這一段記錄顯示,我們發現護浪板的那一個區域,日本船恰好于第14日和第15日經過其兩側鄰近區域,換句話說,他們有極大可能在夜間經過該沉落區。可這個區域只有十五平方公里,根本用不了一夜時間就能穿過去。唯一的解釋是,日本船于14日晚進入過該網格,在這里停泊了整整一夜,15日清晨才離開。
藥不是看向鐘山:“我記得您說過,這塊殘骸的周圍很平坦,方便打撈?”鐘山回答:“是的,那一帶沒有很大的溝槽,也沒有礁石,地勢高低不超過五度。護浪板顯得鶴立雞群,特別明顯。”
藥不是點點頭,重新看向眾人:“我不懂技術,但以日本人的搜尋實力,海底這么明顯的凸起,怎么可能停留了一夜也沒發現?但次日他們沒有任何動作,反而大搖大擺離開,讓我們來撿這個便宜。這實在是很可疑。”
“也許是他們怕我們發現,所以故意假裝什么都沒發現?”沈云琛猜測。
“那它至少也該在附近繞圈,伺機接近才對——就像我們做的那樣。”藥不是又指向記錄本,“接下來的幾天,日本船的航向一直偏向東北,與這里呈對角,一點都沒表現出留戀的模樣。”
戴海燕突然插嘴道:“這塊護浪板是魚餌?”
藥不是贊許地點了點頭。他們倆思維跳躍得有點快,我和其他人沒跟上。藥不是看了我一眼,語氣略帶憐憫:“日本人應該是在第14日晚趕到那個區域,把護浪板投入海底,還選了一個最容易被我們發現的地方——因為是夜里,所以這一系列入水操作不必擔心被發現——然后揚長而去。也就是說,護浪板是他們投下的魚餌,用來把我們拖在無用水域。”
方震反問道:“他們怎么會算準我們一定會去那里?”藥不是揚了揚手里的筆記本:“都是網格式搜索,我們可以推測出他們的航跡規律,他們同樣也能掌握我們的。日本人選擇第14日夜晚干這件事,顯然是通過之前13天的觀察,掌握了我們的行動規律。”
會議室里一時間沒人說話。如果藥不是和戴海燕的猜測是對的,那意味著我們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林教授沒有輕易表態,提議再去看看那塊板子。
我們連忙趕到庫房,那塊板子就躺在地上。林教授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了一陣,頹然坐在地上,一聲長嘆:“你說得對,我大意了。”
這塊護浪板上附著了大量的藤壺,密密麻麻的十分瘆人。林教授點著其中一塊道:“你們看,這種藤壺表面有灰紫色細縱條紋,翼部很薄,呈鉛紫色,而且頂緣傾斜,這種叫作西沙藤壺,是熱帶海域特有的品種。東海海域應該以鵝頸藤壺或白脊藤壺為主。”
他不必往下說了,大家都能聽明白。在東海沉沒的海船殘骸,怎么也不可能附著南海的藤壺。這應該是某條東南亞沉船的殘骸碎片,被日本人投下海底冒充福公號殘骸。反正都是海水浸泡幾百年的木料,不送進實驗室根本分辨不出來。
再往深里想,日本人顯然在出海前就準備好這個計劃了,真可謂是深謀遠慮。我甚至懷疑這主意是老朝奉出的,那家伙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們都被他耍了。
這個計劃太毒辣了,也太精密了,幾乎是卡著打撈08號的補給來策劃的。若不是藥不是及時發現,我們恐怕會在這附近浪費掉大量時間和燃料,最后不得不提前返航。
不,不是恐怕,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相當嚴重了。林教授去跟船長交談過,回來以后臉色有些嚴峻:“按照目前的燃料存量,我們已經沒辦法覆蓋整個海域,最多完成75%,就得返航。而且剛才氣象部門發出警告,接下來的一周內,這一帶海域可能會遭遇風暴,我們的續航能力會進一步縮短。”
會議室里充斥著壓抑的郁悶,每個人臉色都不太好。日本人只用了一條破木板,就打折了我們的一條腿。
林教授自責地說這都怪他,沒有仔細研究那塊板子,就武斷地下了結論,犯了學術大忌。沈云琛安慰林教授幾句,對大家說:“你們也別太過沮喪,搜尋沉船是件極困難的事,日本人這次也未必能如愿。大不了咱們再來。”
這話是沒錯,可未免消極了點,完全要聽天由命,拼運氣和命數。
我把藥不是的筆記本拿過去,低頭仔細看,努力從中間看出一些端倪來。可那里面的線段構成太雜亂了,看了一會兒就眼花繚亂。大家又討論了一陣,還是毫無辦法。林教授說今天太晚了,別耽誤睡覺。留下值班的人,其他人早點休息。
我在狹小的艙室里橫豎睡不著,瀕臨失敗的沮喪,充塞在我的胸口。這次行動,難道就這么虎頭蛇尾地結束了?我不甘心,可這不是在古董鋪子里,是在海上,我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
想了太久,胸口實在憋悶。我從鋪位上起來,想站到甲板上去透透氣。此時凌晨兩點多,聲吶正在進行充電,因此打撈08號下錨停住,整條船在海浪的推動上微微晃動著,像是一個搖籃。
此時四周極黑極靜,只有陣陣海浪聲在低聲咆哮。黑夜的大海是最可怕的景象,它如同一座流動的無盡深淵,隨時喚起人類對黑暗所能達到的恐懼頂峰。帶著腥味的風吹過來,像怪物靠近的鼻息。好在今夜天氣晴好,天空星斗璀璨,讓人不至于完全被黑暗所控制。
借著桅桿上的大燈,我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船頭,定睛一看,居然是戴海燕。
她穿著一件短袖襯衫和短褲,左手向前舉起一塊烏木牽星板,手臂平伸,右手扯著一根從牽星板上緣斜下來的絲線,整個人對準了星空的某一點。這個姿勢我見過很多次了,而當年鄭和大概就是用這個方式來測定方位:牽星板是直角邊,左手手臂是底邊,絲線是斜邊,構成一個標準的直角三角形。左手手臂和絲線的夾角,就是目標星和海平面的角度。
她就這么認真地觀測著星空,瘦小的身軀一點都不搖晃。那姿勢,活像一個向天神祈禱的古代女祭司,用神秘的手勢和上天溝通著。
我靜靜地站在她身后,等她觀測完,才開口詢問她在干嗎。戴海燕一邊往本子上記錄,一邊回答說:“我想要再驗證一下這個坐標,看是否足夠準確。之前畢竟是模擬,沈奶奶送的這副牽星板,品相很好,可以實地測一下。”
“沒用的。”我搖搖頭,“現代儀器都做不到的定位,別說這些古代的粗糙器具了。”
“我同意你的觀點,現在科技的進步,不是古代所能比擬的。”戴海燕扶了扶眼鏡,“但這不代表,眼下牽星板沒有用武之地。”
我心中一喜,連忙請教。戴海燕道:“剛才開完會,我回去想了想。藥不是以畫線的方式記錄搜索航跡,這給了我一個啟發。我發現我們進入了一個誤區。目前我們計算出的方位,都是從那四句話里推斷出來的。如果對那四句話的理解不準確,從根兒上就錯了,那接下來的推算再精密,也是南轅北轍。”
“你是說我們的解讀不對?”
戴海燕把牽星板收好,朝船舷里側靠了靠,反問道:“我在想一個問題。你家的祖先許信在這里擊沉了福公號,把坐標封入五個青花罐內。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希望后人有機會返回此地,拿到沉沒的寶藏吧!”
“那何必分成五部分?寫在一起不好嗎?”
面對這個質問,我啞口無。
“許信把它分成五份,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許這四個坐標和那一個失落的坐標,構成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索性攤開一張地圖,拿起筆來:“比如說吧,有abcde五個點,我們可以根據距離關系,找出這五個點之間的中點——但同時,我們也可以把這五個點連接起來,這樣就成了一個折線段。”
戴海燕的話,給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戴海燕表示說她會堅持觀測幾天,把所有的數據搜集全了,應該會有收獲。反正按照現有的搜索方式,成功率已經低到不像話,不如挑戰一下新理論。
“你是怎么想到的?”我大為贊嘆。
“是藥不是跟我說的。”
“他還懂這個?”
“他不懂,不過他說,天下萬物百科,都逃不開邏輯二字,道理總歸是一樣的。”戴海燕仰起頭,看向星空,“這個人挺有意思,我很喜歡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有點尷尬。我呵呵干笑一聲,說你還挺直接的嘛。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既然喜歡一個人,為什么不說出來?”
“呃……我是覺得那家伙有點不開竅,未必能有回應你的心意啊。”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嚇得差點從船上掉下去,這什么時候的事?
“一天前,他正坐在瞭望塔里,一邊拿望遠鏡望著那條日本船,一邊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記錄。我去給他送飯,看到那一筆一畫非常有規律,很好奇。于是他給我講解了他自己發明的記錄法,我們一起研究了一下,發現了日方船只的詭異行蹤。他是個聰明人,完全跟得上我的思路。”
“所以你們倆才在會上一唱一和……”我撓撓頭。原來還真有因為“智慧”這個原因而走到一起的情侶啊。
“也不完全是。”戴海燕背靠船艙,線條分明的臉龐難得顯出一絲欣賞,“上船之前,咱們不是有一個碰頭會嗎?他聽說我是博士時,第一個反應是目露贊許。”
“哎?”
“許愿,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你的反應是什么嗎?”戴海燕看向我,我有點尷尬地表示想不起來了。戴海燕說,“是驚訝。你的潛意識里認為,女人不能讀博士,何況還是生物專業。其他人的反應,也都差不多。只有藥不是,最自然的反應是贊許,因為他知道博士學位要付出的是智慧和努力,跟性別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正琢磨著該怎么回答,戴海燕忽然伸直手臂,輕輕地喊了一聲:“龍船過境!”
我急忙朝船外去看,我們面前浮現出一番奇景。在十幾公里開外的海域邊緣,不知何時升起來一條長長的光帶,星星點點的淡藍色光芒不算耀眼,但在漆黑的海面上絕對醒目。這些光點若是單看,有點像墳堆附近的陰森磷火,可當它們匯聚成光帶行于海面時,卻變得氣勢恢宏,如同無數艘巨大的寶船高懸燈籠,從容不迫地縱隊前行。似有漫天星斗,倒映在海面,有淡淡的霧靄漂浮其間,給光帶增添了幾許神秘*的氣氛。
原本寂寞而猙獰的夜海,陡然變成了神仙出游的儀仗。
“這是什么?”我被眼前的景色完全震懾住了。
戴海燕道:“海洋里有很多發光的浮游生物,白天躲在海底深處,晚上浮到水面上覓食。為了方便尋找食物和求偶,它們進化出了生物的熒光。當氣候和環境適合的情況下,大批浮游生物群聚在一起,就會出現剛才那一番景色。”
“我聽你剛才說,什么龍船過境?”
“哦,這是福建一帶的民俗傳說。傳說鄭和七次下西洋,是為了尋找建文帝。但這個任務一直沒完成,于是鄭和就留下一只艦隊,繼續尋找建文帝。幾百年來,人化魂,船化灰,但依然忠誠地執行著鄭和的命令,在東海、南海一帶游弋。漁民們尊鄭和為龍王,把這只艦隊稱為龍王過境。凡是能看見龍船過境的,一定會有大豐收。因此漁民們都視其為海洋保護神。”
“這是個好兆頭哇。”
“這和迷信無關,是有科學依據的。這些浮游生物只能隨洋流移動,當兩處洋流相遇時大量聚集,一定可以捕捉到逐食而來的大型魚群。所以很多著名漁場,都是在洋流交匯之處。”
我無視她科學上的解說,有點迷醉地望著遠處的龍船。腦海里,把那些光點聚合想象成巨大的寶船,艦首是威猛的辟水金睛獸,上面是高聳的桅桿,船舷兩側是堅毅忠誠的水手和犀利的護衛,還依稀能看到一位明朝將軍迎風而立,背后一面大纛獵獵飄揚。慢慢地,我似乎能看清那明將的臉,雖然陌生卻無比親切,與許信好生相似……
我忽然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轉過臉去,發現戴海燕的臉上,滿是驚喜。我連忙朝龍船看去,發現并沒有特別異常的變化,她看到了什么?
可惜戴海燕并沒回答我,她飛快地跑下甲板,鉆進自己的艙室里,砰地把門關上。我苦笑著搖搖頭,只得也返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搜尋活動被暫停了,打撈08號停留在原地,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節約燃料,直到有了新計劃再說。龍船過境的事,我誰也沒說。說實話,這個挺幼稚的,我擔心說出來會被大家嘲笑,還是把它當成一個藏在心里的小秘密吧。
不過我一看見藥不是,就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這家伙性格那么別扭,卻挺有女人緣。前有高興,后有戴海燕。高興不適合他,戴海燕跟他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藥不是見我眼神詭異地盯著他,莫名其妙,又不好放下身段來問我,只得訕訕走開。
打撈08號很快再度啟動,這次不再圍著沉落點轉圈了,而是朝著一個方向以最經濟的航速航行。這是應戴海燕的要求。
每天晚上,戴海燕都站在船頭,一直在觀測星空。幸虧連續三天,天氣都特別好,可以讓她盡情觀測。可惜船上沒有計算機,很多數據只能用手去算,藥不是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幫忙。
這回連其他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沈云琛樂呵呵地跟我說,這回藥家總算有后了。嘿,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老太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到了第四天,夜空終于被云彩遮住了,風也大了起來。船長發出警告,說很快就會遭遇風暴。戴海燕把大家召集到會議室來,把一張大大的海圖掛在墻上。
她什么開場白都沒有,上來就說:“我們之前認為,那五句話,是同一個點的五個坐標。但是在實際測量中,我發現沒辦法找到一個點,能同時對上這五個坐標,總會存在這樣或那樣的誤差。我本以為是古人測量工具不夠精確,后來才知道,我們進入一個誤區。這五句話,其實是五個點。星辰夾角,指引的是通向下一個點的方向——換句話說,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知道光說理論,會讓人迷惑。她拿起筆來,在海圖上點了四個點,然后按照測算過的星辰夾角,標記方向,用線段彼此相連。當這四個點都連接起來之后,眾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條折線段,而是一個不太規則的漩渦,但能看得出從最外圍慢慢向內圈旋轉的走向,不過因為缺失了第五個坐標,所以漩渦的中間是空白的。
“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找的,難道不是一個沉船的地點嗎?”沈云琛皺著眉頭問。
圖上這一條漩渦,如果是在陸地上,可以理解為一條特別的通道。可海上一馬平川,海水流動,特意標記出一條路徑來有什么意義嗎?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過前兩天我看到龍船過境,終于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徑,那就是洋流!”
我聽到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絲恍然大悟的驚異。原來她想到的,居然是這個。
大海并非靜止不動,根據風向、海水密度差、地轉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擋效應,海水會沿一定路徑大規模流動,輕易不會改變。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島寒流、西風漂流等著名大流,幾乎可以當成是海上高速公路來看。龍船過境,可以說是洋流產生的效應之一。
戴海燕繼續說道:“我們所處的位置,位于東海大陸架邊緣,距離沖繩海槽非常近。沖繩海槽是一個琉球海溝擴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處有2716米。槽內的水文環境極其復雜,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響,形成了很復雜的小洋流系統。所以許信標記出的這個路線,應該是其中一條洋流。只要船只進入這條洋流,這可以順流而去,達到真正的沉船地點。”
“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車?只有去特定站點,才能乘上正確的車,前往目的地?”我問。
“就是這個意思。古人的船動力不足,導航技術不精密,依靠洋流前進,是最省力同時也最準確的選擇。”戴海燕看了眼藥不是,后者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她說得很好。
這一番分析,如撥云見霧,前方的路線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長和大副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們支持戴海燕的判斷。目前打撈08號的燃料已經接近返航線,大范圍探摸已不現實,事實上,戴海燕畫出的漩渦圖,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
不過船長也警告說,風暴距離這里很近了,必須要抓緊時間。
事不宜遲,打撈08號很快便再度啟動,聲吶被回收維護,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高速朝著規劃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船開快了有風,我覺得不如從前燥熱了。看著舷窗外飛濺起的水花,我感覺正在逐漸接近真相。
這時艙室外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藥不是或者鐘山,一抬頭,卻發現是方震推門入內。這可真出乎我意料,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家伙怎么想起來找人聊天了?
方震還是那一副淡定神情,小心地把艙門關閉。我問他有什么事,方震忽然問我:“你開過槍沒有?”
“嗯?沒有。”我有點莫名其妙。方震遞給我一把黑乎乎的手槍,什么型號我說不上來,保養得很好,還帶著槍油的味道。我大吃一驚,問他這是要干什么。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達上看到一條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圍,信號一閃而過,隨即就消失了。船員們以為是過路的,都沒注意。但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老朝奉的手段,會只是扔木板而已嗎?”
他提到“老朝奉”這三個字時,一絲控制不住的殺意從木然的外殼縫隙中流瀉出來。我忽然意識到,那天他說要乘夜潛入日本船上擺平所有人,并不是在開玩笑。
劉一鳴的去世,對他的影響果然很大。
方震發現我在觀察他,很快斂起情緒,把槍遞給我:“暫時我還沒對任何人說起來,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過我得給你留一把槍,有備無患,希望沒機會用到。”我戰戰兢兢地接過去,方震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操作知識。
“你和劉老爺子怎么認識的?”我忽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方震看了我一眼,說:“對越自衛反擊戰,他救過我們一個連的命。”
咦?一個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么能在越南救下一個連的解放軍?我猜這應該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方震并不打算詳細講講。他教會我用槍,就起身離開了,臨出門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如果我們有機會回去,我會說給你聽。”
這話……聽起來可真有點不吉利啊,尤其是從方震口里說出來。這個老江湖都對未來這么沒信心?我把槍藏到枕頭底下,心里忐忑不安,比這條船還顛簸。
打撈08號尋找洋流費了一番手腳,經過幾次周折,戴海燕總算鎖定了正確的洋流位置。打撈08號關閉了發動機,任由洋流推動著船體緩緩前行,速度居然還不怎么慢。
我們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會議室里,通過舷窗觀察外面。此時的海面已不復之前的平靜如綢,浪花此起彼伏,發出陣陣咆哮,不時撲過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撈08號東倒西歪,但大體仍朝著一個方向運動。
“這里的洋流推動力很強,下方海底一定有強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畫出的漩渦圖沒錯,我懷疑在中心會有一條落差極大的盤形海溝或斷崖,冷暖洋流在這里交匯起落,形成一個漩渦。”林教授略帶憂慮地說,“就算我們發現沉船位置,下潛打撈也將變得十分困難。”
沈云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個可能性:“許信當年擊沉福公號,可沒去海底探摸過。他給的坐標,只是沉船地點,船沉下去什么樣,可不知道。萬一福公號沉下去,就直接掉進海溝,咱們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聳聳肩:“那樣也不錯,至少不會被老朝奉得手了。”這時鐘山插嘴道:“以我的經驗,只要殘骸不是落在斷崖下,就還有機會。”
藥不是臉色蒼白地斜靠在角落里,暈船藥只能勉強抵消掉顛簸。戴海燕很想在旁邊照顧他,但此時正是關鍵時刻,她必須盯著海圖。所以只有沈云琛幫忙照顧。
這時船長打來一個電話:“右舷方向發現那條日本人的船,也朝著這個方向過來了。”
我們都是一驚。日本人怎么也跟來了?他們成功騙了我們之后,不是趕去對角海域探摸了嗎?難道我們的行蹤露出破綻,被他們看穿了端倪?
“確認嗎?”方震問。
“確認,肯定是跟著咱們來的,連停機入流的時機都差不多。現在距離咱們大概是兩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