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兩個都是藏得住事的心思，這一席長談，不過給蕙娘留下了一雙淡淡的黑眼圈，心思不細，都很難發(fā)現(xiàn)得了。合家上下，也就是教拳的王供奉問了清蕙一聲，“有心事？”

王供奉平時笑瞇瞇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其實她練武的人，眼力又好，心思且細，真正是明察秋毫。蕙娘平時身體有一點異狀都瞞不過她，被這么一問，只好敷衍著笑道，“昨晚貪吃一口冷茶，倒是起了幾次夜”

王供奉也就沒有追問，手底下拳勢不停，口中淡淡地，“你這個年紀(jì)的姑娘了，有點心事，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一向是很有打算的人，想來，也是很懂得為自己打算的。”

要不是焦家權(quán)傾天下，恐怕也請不到王供奉坐鎮(zhèn)，她出身滄州武學(xué)名家，家境富裕，因少年守寡，一輩子潛心武學(xué)，在行外人中雖籍籍無名，但據(jù)行家推舉，即使在滄州當(dāng)?shù)?，身手也是排得上號的。會到焦家坐館，其實還是為族里將來前途著想而已。雖在焦家居住，平日里待遇有如上賓，但王供奉平時惜如金，除了武學(xué)上的事，其余事情幾乎從不開口，會出這樣的話來，已經(jīng)是對蕙娘的提點。

清蕙心中一暖，低聲道，“多謝先生指點，我心里有數(shù)的?！?

王供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數(shù)就好。女人這一輩子，還是看男人。要不然，縱使家財萬貫，活著又有什么趣兒呢？”

這話帶了武學(xué)人家特有的直率粗俗，可卻令人沒法反駁：王供奉本身就是這句話最好的注腳。清蕙想到自己將來那門親事，以及將來那位夫君，一時間倒對未來少了三分期望，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卻沒接王供奉的話茬子：要是沒有焦子喬，自己還能挑肥揀瘦的，在親事上多幾句話?，F(xiàn)在這種情況，家里人固然也不會給她一門極差的親事，但要‘可心’兩字，那卻難了。

從拳廳回來，她去了謝羅居。這一次，謝羅居里就比較熱鬧了：按焦家的作息，三位姨娘也都已經(jīng)吃過了早飯，到了謝羅居，給四太太請安。

昨天才剛回來，五姨娘一時怕還不知道家里的事兒。今天看到蕙娘，她的臉色就要淡了一分，連招呼都不那么熱絡(luò)：清蕙雖然沒有直接為難太和塢，但底下人在處事上稍微有點偏向，就被老太爺老大耳刮子打得血流滿面。作為太和塢的話事人，五姨娘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小戶出身、少年得意清蕙從來都懶得舀正眼看五姨娘，就是現(xiàn)在，她也不打算給她這個體面，五姨娘對她熱絡(luò)也好、冷淡也好，她總歸是還以一個套的微笑。就同三姨娘，也不過是眼神打個招呼。

三姨娘欲又止，眼神里內(nèi)容豐富昨日蕙娘派鸀松盤問符山，這是瞞不過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著同四太太了幾句家常話，四太太倒是沒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徑自和女兒叨咕?！皩m中召見，也不知為了何事。眼看都要進臘月二十了，還這么著著忙忙的，令我明天務(wù)必進去。按就是有事，正月覲見時稍微一留，什么話不都完了？”

宮中召見為的何事，從前蕙娘不清楚，這一次，她心里是比什么都明白。只是連四太太都不明白呢，她有什么明白的緣由？只好也跟著不明白，“想來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兒，也許就是聽咱們出孝了，想和您敘敘舊吧？”

四太太忝為焦家唯一內(nèi)眷，自然受到宮中眾位妃嬪的垂青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宮中為妃，焦家雖然和宮中并不沾親帶故，但聯(lián)系一向也還算得上緊密。尤其是清蕙剛長成的那幾年，先帝很喜愛她的琴藝，曾多次奉詔入宮面圣，現(xiàn)在焦家出了孝，宮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若只是敘舊，也不會這么著急?！彼奶戳宿ツ镆谎?，若有所思。卻也沒再什么，只是笑著同剛進來的文娘打了招呼，又問五姨娘，“今兒怎么沒把子喬帶來？”

“昨晚大半夜的，鬧著要吃橘子?！蔽逡棠飮@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奴婢回來了，小祖宗鬧得厲害，后半夜才哄睡了，今早就沒給叫起來?！?

清蕙、令文兩姐妹，從小起居定時，家里人養(yǎng)得嬌貴，什么都撿好的給。但管得卻也嚴(yán)格，休打滾放賴，就是稍微一挑食，焦四爺眉頭一挑，下一頓就是“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清清凈凈地餓一頓，也算是休息脾胃了”。那時候四太太對孩子們的管教，也要更上心一點兒。哪里和現(xiàn)在這樣，焦子喬就被放在太和塢里，由五姨娘一個小戶出身的下人管著，倒是養(yǎng)得分外嬌貴。四太太就是一早一晚和他親近親近，渀佛逗狗一樣地逗一逗，就算完了。

蕙娘見嫡母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父親的病拖了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從地府手里搶來一樣，句老實話，大家對他的去世也都有了準(zhǔn)備。連老太爺，雖然悲痛，卻也看得很開。唯獨母親，先失子女，到如今連丈夫都已經(jīng)失去，即使已經(jīng)過了兩年多了，卻似乎依然沒有從陰影里走出來。別整個焦家內(nèi)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謝羅居，似乎都沒什么心思去管。什么事，都是兩邊和和稀泥，也就算是盡過心了。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四太太不大在意，“不就是蜜橘嗎，傳話下去，從浙江上來那也就是幾天的事。我這里還有大半盤呢，先送過去給子喬嘗嘗。只別吃多了，那畢竟是生冷之物，由著他吃，他容易腹瀉。”

焦子喬沒來請安，或者的確是因為昨天沒有睡好，但沒有睡好，是否因為纏著五姨娘要蜜橘吃，那就實實在在，的確是未解之謎了。四太太看來絲毫都不介意自己屋里的下人被老太爺打發(fā)出去，五姨娘一擊不中，也就不再糾纏，“他小孩子一個，可別慣著他了。大過年，打墻動土的從浙江送，可是份人情，就為了他貪嘴，那可不值當(dāng)”

文娘心底是不喜歡五姨娘，可當(dāng)著她的面倒并不表現(xiàn)出來，她眼神里的鄙夷只有蕙娘看得出來，“這得也是，弟弟難得喜歡成這樣，橫豎我也不大愛吃蜜橘，回頭姨娘派人到花月山房去要。幾斤橘子，大年下無謂麻煩別人，弄個千里送荔枝的典故就不好了我們姐妹從前也是這樣，底下人送來的東西，就是喜歡，輕易也都不再索要的。不過家里還多著呢，也不必委屈了子喬?！?

這擺明了是在諷刺五姨娘舀了子喬當(dāng)令箭，也不知五姨娘聽出來沒有，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焦太太擺擺手，“好啦，既然子喬不來，那咱們就先吃飯吧?！?

幾個姨娘頓時都不吭聲了，一個個全都站起身來，又給焦太太行了一禮，這才退出了屋子。

從謝羅居出來，文娘就跟著蕙娘回了自雨堂，“瞧她那樣，才回來就找場子呸，也不照照鏡子，她是哪來的信心，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主子了。”

她又沖姐姐撒嬌，“姐，我今天的那幾句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