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心動
蕙娘這番懷孕后,體質變化得的確厲害,桃花香味本來就淡,萃取出的香露味兒自然也淡雅得幾乎都聞不出來,權瑞雨才換了一身衣服,已經是一點桃花味兒都沒了,可她自從剛才打了那么一陣噴嚏,到現在都覺得鼻子腫塞、呼吸不暢。乍聽雨娘這一番話,幾乎要傻乎乎地跟著問一句,“這什么機會呀?難道他還能把這整個林子都砍了不成?”
可她到底還是焦清蕙,心念一動之間,倒是對雨娘的用意有幾分猜疑了:這個小妮子,是真心給她出餿主意呢,還是徹底就站到了二房的對立面,這是找準了機會,就給她下了一套?雖說她是展眼就要出門的人了,可背后還有個親娘呢。
但話又說回來,現在勝負未分,萬一自己生女,大嫂生男,長房一脈旺盛起來了,權夫人就是有什么想法,那也都落了空。再說,雨娘精成這個樣子,兩邊嫂子是哪個都不愿意得罪,至于這么明目張膽地給自己下套、結仇嗎?
到底年輕心熱,就像是文娘一樣,給她一點熱乎勁兒,面上還強做不在意呢,身子卻已經偎過來了,倒真是怪可愛的
蕙娘這個人,保留起來比誰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虛情假意的,怎么和別人建立關系?沒有關系,誰會為你辦事,關鍵時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該敞開天窗的時候她也根本就不會猶豫。
“這件事,你別和你哥哥開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過來叮嚀雨娘,“歸憩林就那么大點地兒,沖粹園還不至于連這個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爭嘛,以后等你到了夫家,漸漸地就明白這個道理了。越是這個時候,就越不好開口”
雨娘回味著蕙娘的話語,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著,這一個多月來,二哥還時常去歸憩林打個轉呢。”
她一撇嘴,有些義憤,“一個病秧子,究竟有什么好,自己命不強,還非得要抬進門。就為了這個,耽誤了二哥多少年”
到底還是個閨女,這要是達氏不進門,權仲白不守孝,又哪里輪得到蕙娘進權家門?雖然人是聰明人,但被家里寵慣了,有些話,瑞雨說出來就欠考慮了。
“我要為了這事開口,你哥哥就是砍了沖粹園里的歸憩林,”蕙娘笑了,“可心底的桃花難道就謝了?”
話說到這里,已經很是明白,權瑞雨怔在當場,紅暈滿面,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她站起來給蕙娘行禮,“是我沒想通,還給嫂子瞎出主意,嫂子別怪我賣弄”
一樣是上流人家教養出來的小姑娘,瑞雨的精,精得捉狹、精得圓滑、精得討人喜歡,在這一層古靈精怪后頭,是堅牢的家教,連嫂子給的禮物,貴重一些的尚且不肯要,自己有了不是,再羞赧也坦然認錯賠禮不要說吳嘉娘、何蓮娘在她跟前,立刻就顯出淺薄浮躁,就是秦家以家教出名的人家,教出來的秦英娘,正經是正經了,可古板無趣,哪里和雨娘一樣,輕淺笑地討人喜歡?更不要說被寵得如花一樣嬌嫩的文娘了
蕙娘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你還小呢,世情上經歷得也少,不像我,從小養得也野,男女這檔事,比你聽說得多些。這些話你往心里藏,連你娘都別告訴:聽我一句話,好妹子,以后到了夫家,你要是想爭,什么東西不能爭?從婆婆到相公,多的是讓你不舒心、不順意的地方。可什么都爭,最后還不如什么都別爭呢。尤其是人心,不爭是爭,把握好這個分寸,包保以后從長輩到平輩,就沒有人不夸你的好。”
這一席話,實際上已經牽涉到蕙娘自己采用的戰略,雨娘咀嚼了好半日,小臉紅撲撲的,點頭又給蕙娘行禮,“多謝嫂子教我。”
“這么客氣干嘛,”蕙娘真覺得她乖巧處勝過文娘許多,此時倒有點把她當個妹妹看了,“你哥哥素日里是極疼愛你的,我雖比你大不多,可你心里肯尊重我、認我這個嫂子,嫂子自然也得把壓箱底的本事都翻出來,多少教你幾句。以后出門在外,也就不至于吃虧了。”
過門小半年,在權家她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見了大少夫人,兩邊除了笑還是笑,背地里越恨,面子上就越親熱;和兩重婆婆,也都是不遠不近,時刻準備著為人所考察;在權仲白跟前,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實意圖,以防夫妻兩人的意志提前碰撞,爭吵、冷戰,生育的日子又要往后推,在底下人跟前,甚至是綠松、石英、孔雀,她也得維持自己做主子的架子,用老太爺的話說,‘為人主子,不能讓底下人為你擔心,你哪怕一根手指不動,讓她們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在亂石崗里鋪出一條錦繡通天路來都無所謂,可這條路通往哪里,那只能你自己來拿主意’。
娘家無事不能回,夫家舉目沒有一個知心人,要不是幾番接觸,漸漸覺得瑞雨且精且乖,并且最妙是即將遠嫁,她真正連一句真心話都難得說,見雨娘肯聽,蕙娘不免多了幾句話,又點了她少許為人處事上的疏漏之處,雨娘心悅誠服,聽得頻頻點頭,“二嫂待人實誠同二哥一樣,都是平時不開口,其實下狠心疼人的。”
她對蕙娘的態度,真是親昵得多了,也不怕蕙娘多想,嘀嘀咕咕地,又和她說達貞珠的事。“處置了歸憩林,其實也不是針對前頭那位嫂子來的她過門才多久,我連面都沒見過呢,人就去了。實在是她娘家人不省事,您過門才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他們背地里肯定著急達家人現在連臉面都不要了,誰能保住他們剩下的那點富貴,恨不得全家人都湊上來抱著這根粗大腿。這還是娘同我感慨的呢:只要沖粹園里還有這么一處林子,他們就知道二哥心里還有從前那位嫂子。打蛇隨棍上,不同我們家接觸,私自聯系二哥,不知多少次請二哥私自出面,用了他的人情,做些為難的事。您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怕是沒有多久又要靠過來了。不是請二哥為他們的生意出面,就是求二哥說人情把人往軍營里塞,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這個,真是討人嫌!”
倒也不是要和死人過不去,是看不慣達家
蕙娘對達家,自然也是做過一點功課的。說實話,能在昭明末年的腥風血雨中挺過來,不論是靠誰,達家已經體現出了一個老牌世族極為強大的生命力。魯王妃一族都被清掃殆盡,身為魯王母族,他們居然還能保住爵位就有權家出力,他們肯定也是動用了許多隱藏著的籌碼。
但挺過當日的滅門之災,也只是劫難的開始而已,作為失敗者的血親,達家起碼在三十年內,是很難有人出仕了。三十年,長得足以令河東變作河西,就這么一個空爵位,是擋不住那些貪婪的爪牙的達家就像是從一艘沉船上跳下海的老鼠,大風大浪沒有溺死它,可不代表在之后的泅泳之中,它不會精疲力盡,被波濤吞沒。
從大少夫人的行事來看,她的風格也比較剛硬:人人都知道有問題,可又挑不出她的毛病。走的還是陽謀的風格,偷偷摸摸害死人,似乎不是她的作風。而且,這么十幾年的時間,恐怕還不足以令她的陪嫁滲透到權家的核心產業中去,能在內院中多埋些釘子,就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就了。昌盛隆這條線,如是按照自己和祖父的分析來看,大嫂要循線出手,風險就太大了。
達家呢,對權仲白也是下了血本的,宜春號兩分的股份,放出去喊價一兩百萬,那也多得是人要買。說聲陪嫁就給陪過來了,為了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如是易地而處,蕙娘都不肯定自己會不會對這第三位新嫁娘下手:權仲白本來就不想續弦,這么一鬧,克妻名聲坐實,他真是要拖到四十歲、五十歲再成親了!到那個時候,沒準達家就緩過來了呢?一條人命,十年時間,對一個當家人來說,是再劃算也不過的買賣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向親家開口,怎么能說是惹人嫌呢?婚姻大事,是結兩姓之好嘛。現在達家難一點,難免就常常開口,能幫就幫,實在不能幫就算了”
見瑞雨面有不以為然之色,蕙娘索性也就說了實話,“再說,你自己不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是你哥哥的親家,我要是讓他別幫達家了,以后我們焦家有了事,我還好意思開口嗎?”
“這”雨娘這才徹底回過味來:別說主動說達氏的不是了,就是達家的不是,二嫂都決不會提上一句。人家焦家人丁少,以后等閣老退了、去了,孤兒寡母,多的是仰仗權家、仰仗姑爺的時候,自己這話,是又說岔了
“我平時也覺得自己算機靈了。”她又羞又囧,不禁就撲到蕙娘腿上,紅著臉撒嬌,“怎么在嫂子跟前,和傻子似的,行動就說錯話一定是嫂子生得太美,我、我在你跟前,腦子就糊涂了”
蕙娘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你還說錯話?你的嘴多甜呀,就是錯的也都變成對的了”
兩人正說著話,權季青回來探蕙娘,“二嫂這會緩過來了吧?”
見姑嫂兩個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權瑞雨的臉還埋在蕙娘腿上呢,他微微一怔,緊跟著便一揚唇,笑了。“倒是我來得不巧,耽擱二妹撒嬌。”
雨娘面色微紅,她白了權季青一眼,“我不同四哥說話,四哥就會欺負人。”
估計是連著說錯兩句話,自己心里實在是過不去,也懶得和權季青斗嘴了,站起身就出了屋子,蕙娘在背后叫她都不肯應。搞得權季青也不好多呆,才進來就又要走,“就是給您送賬本來的,這幾天聽說嫂子身體不好,還沒敢送來。剛才來了一次,又沒送成”
權家和宜春號的賬,雖然并不復雜,但也年年都有變化,蕙娘總要掌握個大概,不能同李總掌柜談起來的時候還一問三不知。權季青的行動,從道理上真是一點錯都挑不出來,透著那么謙和、體貼,蕙娘還能怎么樣?難道沉下臉來把他給趕走?石英都去倒茶了,她也只能笑著說,“四弟你稍坐,我這會精神好,正好看看見了李掌柜的怎么說話辦事,也要商量出一個章程來。”
權季青找她,似乎也有這樣的用意,他欣然一笑,“嫂子您慢慢看。”便斂眉低首喝茶。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都講感覺兩個字,好比權仲白和她在屋子里,兩個人很多時候都一句話不說,各自做各自的事,可這一句話不說,有時是滿含了銷魂、挑逗與張力的沉默,有時又是冷淡而戒備的沉默權季青同她也是一樣,就在那一曲簫音之前,她和權季青相處時,就總有幾分不自在。她同傾慕她的男人接觸過,知道那是什么感覺,縱使毫無對話,可眼角眉梢,總能覺出一種刺癢,像是一一行,已為對方全然收在心底,以備夜半夢回時品味。她明知道焦勛就是如此,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低首沉思時宛然含笑的樣子,可同權季青在一處,這感覺是既相似又不相同。他像是一頭很冷靜的獸,戴上了人的面具,笑吟吟地演出著一個溫良的君子,可那雙眼到底是獸的眼,它炯炯地望著她,收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在善意背后,似乎滿含了嗜血的興趣,如果說焦勛想的是取悅她、呵護她,權仲白想的是遠離她、逃避她,那么權季青想的,也許就是撕碎她的偽裝,摸索出她的真我,征服她、扯裂她,再一口把她給吞吃進去。
這個小流氓,居然這么有自信,那天吹得一曲簫,似乎就一徑以為她能會出個中曲折深意,他雖然低頭喝茶,只是不時抬起頭來,似乎是在查看自己閱讀的進度,但眼神中隱含的那一抹血色亮,卻怎能逃得過她的知覺?
蕙娘難免有些惱,又難免還有些難解的思緒,這本賬,她看得比往常慢了十倍,好半天才看懂了前兩頁索性就擱到一邊去,問權季青,“四弟今年也就同我一般大吧,怎么就接了這么大的賬。這做了有幾年了?”
“也就是管了兩年。”權季青含笑望著蕙娘,身子微微前傾,透著那樣尊重,“十六歲上管著的,其實這本賬,也就是銀錢進出大一點,卻是極簡單的。宜春的規矩,沒上一成的股,看不得細賬,一年給個粗賬再一結銀子,也就是了。用爹的話說,這本賬給我,是練練我的膽氣。成千上萬兩銀子過手,一有差池就是錢,沒些氣魄,其實也拿不下來。”
蕙娘先不忙回話,她掃了石英一眼這丫頭就在她身邊伺候著呢,卻還是她往常上差時的樣子,放松中微帶謹慎從她的眉眼來看,她是一點都沒覺得不對,沒品出權季青這手一按椅把,身子一傾眼睛一望之中,所體現出來的專注與侵略。
“唔,賬是不煩難。”她罕見地沒了后招了:此人演技高超到這個地步,膽大心細,這處處進犯中是一點都沒給她落話柄,微妙處全在眉眼之間,她就是要告狀,難道還和權仲白講,‘我覺得你弟弟看我眼神有點不對’?“不過,四弟氣魄也大,幾十萬兩進出呢,也就給辦下來了。”
以那顆老菜幫子不解風情的性子,怕是還要笑她,‘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及不上嫂子。”權季青捧蕙娘,“您在城東那片產業,我也略有耳聞,一年的流水,怕都也有這個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