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歪種生命力頑強,雖然忽然轉為橫位,但胎動還算正常,一直維持了原來的頻率,忽而大動,忽而又許多時候不動,多少還是蕙娘的一點寬慰。在權仲白同江媽媽的指點下,她換了睡姿,往常都左側睡的,如今右側睡了,也顧不得姿勢不雅,還撅著屁股在床上跪了數次,可小歪種還是悠然自得,毫無轉為豎位的意思,說不得,只得出動權神醫的針灸絕技。連刺了四天,四天內蕙娘什么事都干不了,只等著胎動,好在這孩子皮實的很,雖然漸漸地轉為正常豎位,但每天還是照樣拳打腳踢,只是出拳時打的已經不是蕙娘腹側,饒是如此,蕙娘依然不敢怠慢,從四月中旬開始,她是真真正正隔絕了外事,一心一意就繞著寶貝胎兒打轉用通俗的話說,這娃是真被嚇著了
越到臨產,可能出現的問題也就越多,因她一路雖然懷相不好,反應很大,但孩子還算是發育得好,一直都很健康,蕙娘也就沒想著臨末了還要這么虛驚一場。被這么一嚇,她開始做惡夢了,時常就夢到從前一世臨死前的情景,往往是要把權仲白都給驚醒了,由他來拍醒蕙娘略作安慰,她才能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卻也是嚇得一身冷汗,往往要大半夜的起來擦抹一番身子,這才能又回去安歇。這時候別說什么達貞寶,什么林中頤,什么權伯紅了,她光是害怕胎兒臨產時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都怕不過來。這一下又回到了幾個月前,她還血旺頭暈的時候,她又依賴起權仲白來了,只是這一次,這依賴要比從前更情真意切以前她那是怕安胎藥有問題,拿他當個王牌試藥。可現在,她是真的少不了權仲白,現在的焦清蕙,哪還有一點從前的自信大膽?她是真的嚇破了膽,如她所說,怕死怕到了骨頭里。
說實話,胎兒打橫,權仲白也不是不后怕的。這孩子在肚子里,根本是說不清的事,要是一打橫壓到了臍帶,初產婦宮小水少,孩子又不容易翻身回來,這么掙扎著就沒了氣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雖說他很少為高門大戶的孕婦診治,但在外游歷時所接觸過的孕婦,胎死腹中的并不少見。八個月大,這孩子要真出了問題,殃及母體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并且還有一重擔憂,他根本就沒敢說。
這孩子太能吸收了!清蕙肚子又小,他已經盡量調整她的飲食,多喝湯水,少吃米糧。可這最后一兩個月,連他都能摸的出來,這孩子的頭大得很快!
初產婦產道窄小,胎兒太大,那也是很容易難產的。并且焦清蕙又那樣怕死,這件事一經說穿,恐怕她立刻就要魂飛魄散,就是現在,她都已經嚇得六神無主,成天設想若難產要經受的折磨了。
看她平日沉著冷靜,頗有殺伐果決的大將之風,沒想到一旦牽扯到自身,立刻就如此擔憂、恐懼。權仲白也多少能體會到清蕙的恐懼她怕的不只是可能的結果,而是失去對自身命運的控制。也許在另一種險境中,她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生命,牟取更大的利益,但因難產而死,在焦清蕙看來,簡直是毫無意義,是其極力避免,卻又很可能不得不面對的結局。
任憑哪個人隨時面對死亡威脅,心情當然都不可能很好,權仲白也同一些孕婦打過交道他甚至還在許家少夫人身上學了不少講究,譬如用沸水同烈酒“消毒”,從前他是知其然,在許少夫人的解釋中,也算是模模糊糊地知其所以然了。還有難產不順時該如何處置,她也是給了一些方案的,雖說許少夫人并不從醫,但有些想法,權仲白以為很有道理。
可即使是從來都堅若磐石的許少夫人,在生育前夕也一樣憂心忡忡,焦清蕙色厲內荏,比她更沒種一點,的確也不出奇。就是權仲白自己,其實也并不是只是現在家里已經有一個人怕成這樣,再多一個人一同害怕,則實在是于事無補。
進了五月,他不再應診了,甚至連宮中都提前打好了招呼。除了偶然給一些尋上門的病患開些方子以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焦清蕙身邊。兩人并且罕見地毫無語爭執,焦清蕙不管說什么,權仲白都讓著她雖然身邊的接生婆子,已經在廖養娘和二少爺的雙重規制之下,瞞住了胎兒很可能過大的問題,但焦清蕙畢竟是焦清蕙,她是何等聰明?怎么會察覺不出眾人隱隱的擔憂,孩子揣在自己身上,它胖一點,肚子不就沉重了一點?雖然沒有說破,可越近產期,她就越是明白,越是明白,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就越是焦躁,仿佛她即將要過長空棧道,‘鷂子大翻身’,恨不得能把爪子磨得再尖利一點,以便嵌進石壁之中,取得更多的支持。
“你好歹也是個神醫。”焦清蕙一遍又一遍地說,“死了一個就算了,不會再死第二個吧!”
連這話都說出口,可見真是怕得都有些失常了權仲白只好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和聲道,“不會,到時候,即使是保大人不保孩子,也一定把你給保住的。”
這保證似乎對孩子很無情,但對焦清蕙卻是很好的安慰。權仲白發現她不但怕死,而且很怕為人加害,對她而,也許如今整個權家都是敵人,只有自己,因為身份關系,人品也勉強得到認可,還算是一個能保護她的盟友。她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都呆在他的懷抱里,汲取他的溫暖和保護。如果能讓他代為承受生產的危險,她想必是會毫不猶豫地照辦的。
焦清蕙就像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活力源頭,永遠都不會疲倦,永遠都不會氣餒。她永遠想著駕馭他、奴役他、擺布他,受挫了一次、兩次后,她也會作出楚楚可憐的姿態,來誘使他憐惜、縱寵,可在殼后,她似乎從來都在狡猾地尋找著他的弱點,一擊不中,那就換個方式再來。她無疑是美麗的,支撐著這美麗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永遠都燃燒著的、活躍著的,生機勃勃的內在精魂。權仲白忽然發現她對生命實在也是充滿了熱情、充滿了追求,雖然這追求他不認可,但她畢竟是熱愛著生命,她是太熱愛了,熱愛到反而成了她的阻礙。
現在,她沒有從前美了,甚至說得上是有幾分凌亂、憔悴,過分的恐懼減損了她的風韻,要不是她還是那樣敏銳而尖利,權仲白幾乎要以為她有幾分譫妄,他是擔憂的,可人世很多時候,擔憂有什么用?急、急不來的。
五月中,天氣已經相當炎熱,焦清蕙卻還是要縮在他懷里睡,鬧得權仲白自己也睡不好,他有些顧慮一旦臨產,自己精神不佳,如有情況,很可能會誤了大事,可要自己獨眠,清蕙該怎么辦?
這天晚上,粘熱中醒來時,卻覺得身邊空空如也,他的睡意立刻就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半坐起身子左右一看:卻聽見凈房傳出水聲,沒有多久,蕙娘便捧著肚子踱了出來。
“連整覺都睡不好了。”她輕聲抱怨,又上了床偎到權仲白懷里,在深夜里,倒是要比白天更平靜。“一整晚,不知要起來多少次。”
權仲白低聲道,“這難免的,肚子大,壓著你的肚子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睡意,權仲白以指輕輕地梳著清蕙的發鬢,盼著能助她略微放松一點,焦清蕙卻沒有給出一點反應。過了一會,她居然輕輕問。
“你知道死是什么感覺嗎?”
她的語調不同于白日里的尖利同緊繃,輕飄飄的,竟像是一個小姑娘,在同她的伙伴傾述心事。權仲白不禁一怔,他謹慎地說,“我沒死過,自然是不知道的。”
“死是一種極難受的感覺。”清蕙像是要告訴他一個秘密,她幾乎是附在權仲白耳邊說的。“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很輕松,可在死前的折磨與恐懼,是人世間最為可怕的折磨。對生活的期望,被一點一點剝奪,數不盡的雄心壯志,未了夙愿,永遠都再不會有實現的一天。我非常怕死,權仲白,我非常、非常怕死”
她的手輕輕地搭著權仲白的肩頭,指尖還帶了井水的涼意。“如果如果我”
“不要說什么如果。”權仲白忽然興起一陣煩躁,他打斷了蕙娘。“我一生活人無數,還救不出一個你?你放心好了,只要產道全開,即使孩子有事,我都保你無事!”
“如果如果我不行了。”清蕙壓根就不理他,她執拗地道,“你喂我喝你的麻藥吧,讓我暈過去讓我無知覺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