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王最終也沒讓皇帝賞他半碗飯吃,但他得知皇后讓內務府為他收拾了一幢紫王府出來,他突然咧嘴笑了。
珍王就在他身邊站著,看著紫王臉上那深遂至極的歡愉,好半晌都沒有說話。
紫王望著鳳儀宮的方向,他就站在紫王身邊望著紫王。
情至深處無怨尤,珍王以前不是很明白這句話,他不是那種能情深至無悔的人,但現在看著他這王兄,覺得這句話他有那么一點懂得了。
“修珍啊,”紫王突然伸出手,指了指鳳儀宮那邊的方向,瞇著眼笑道,“那邊那個女人或許我這輩子再也看不見她一眼了,但我會一輩子都記著她,你知道為什么嗎?”
珍王搖頭。
紫王哈哈大笑,他朝珍王說了話,但沒有為他解答的意思。
那個他會記一輩子的女人,愛一輩子的女人,曾經給他勇氣,認為他就算當不成皇帝,也會有不遜于當皇帝的成就,看看,他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現在,哪怕皇帝會跟她翻臉,一點也不想讓她對他用心,但該給他的尊敬,她還是照樣給。
這世上,對他最公平的人,不是他的父親,不是他的兄長,而是這個女人。
他不是情圣,不過只是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能放在他心上的女人,這世間任何女子與她相比,都黯然失色。
他已愛了最好的人,何必再去沾那些他看不上的庸脂俗粉。
“王兄,為何?”他不說,等他們轉過身往宮門走去時,易修珍問了一句。
“你心中可有人?”紫王問他。
珍王笑了笑,一路沒說話,快出宣華殿的大門的時候,他點了下頭。
“有。”他道。
“你能忍受得了一輩子不見她嗎?”
易修珍這次直到走出兩層宮門,才又點了頭,“也許。”
不是也許,而是想見也見不到了,她身邊的那個人,不會再讓他見她一眼。
“會不會有時也會因為得不到心急如焚?”
易修珍笑了笑,沒再語了。
紫王瞥了一眼他,見珍王笑得勉強,臉色不好,他挑了下眉,“還真有?是哪家的女子?”
易修珍搖了下頭,淡笑道,“王兄的意思是,因為再也看不到,得不到,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所以能記一輩子?”
紫王哈哈一笑,點頭道,“也然。”
也可以這么說。
只是這么說也膚淺了,他拍了拍珍王的肩,道,“不要只念著一個人,念來念去,真就只能非她不可了,堂弟,多納幾個妾,多找幾個女人,你就不會被一個人困住了,就不會像哥哥這樣慘。”
“王兄這是在勸我?”珍王失笑。
“你眉頭皺得比我還兇,”紫王犀利的眼往他臉上掃了一下,“那個人不是你王妃罷?”
“多謝王兄開導。”易修珍失笑搖頭,不想再把這話往下說了。
紫王也沒打算跟他談心,說到此也止了,接了前面他自己的話道,“你要是念一個人念得久了,只會記著她的好,翻來覆去地念著,心急如焚又心死如灰,念得久了想得久了,那點好就烙在了你的心里,你的骨子里,到時就是有比再好萬遍的人出現,你也是看不入眼了嘍,到那個時候,才是慘了。”
說罷,他再拍了珍王的肩,嘴上掛著無所謂的笑容,“不要老惦記著一個人,時間久了,她就會成為你覷不破的魔障。”
珍王微笑不語,他送了紫王去內務府為紫王收拾出來的紫王府,那小府座落在皇宮的不遠處,上寶殿上朝就是慢著走路也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小府收拾得明亮鮮活,里頭還有著幾只腳上被綁著繩子的老鷹,里頭侍候的內侍說是皇上賞的,紫王一聽,滿眼都是笑,與那內侍道,“那本王明個兒就找皇上謝賞去。”
絕對能把皇帝再氣個半死。
紫王可不覺得皇帝能賜他喜歡的鷹給他,按他看,這是皇后的手筆。
皇后那人,賞罰分明。
他替她守著了南海,替她打了這么多年的仗,仗打勝了,又厚著臉皮來京討賞,她就算是不見他,該給他的,該賞他的,她一分都不會少。
紫王覺得他這次來京真是來對了。
只有隔得這么近,他才能聞到她的氣息。
這里是她活著的地方,哪怕誰也沒見過她,但這皇城里,他能從太多的地方看到她的影子――這其實跟見到她本人也沒什么差別,反正這么多年,他也沒見過她本人了,看看有點她影子的東西,聞聞有她氣息的空氣,這也是好的。
易修珍看著紫王手中抓著鷹,到處亂看他的小紫王府,臉上笑意不止,看得出他對這個小地方的滿意。
他這個王兄現在愉悅至極,從他的歡悅的眼神和歡快的腳步,無一不是如此顯露。
珍王突然對這個心胸如此開闊的堂兄有些羨慕起來,也許放得開了,不被愛,光愛其實也能得到歡喜?
可惜了,他與他這個王兄現在的性情截然不同,再過十年,他做不到他如今這樣。
**
皇宮里,暮皇后一聽皇帝往她這鳳儀宮走,她不由輕吐了口氣。
畫眉走到她身后,想為她揉一下肩膀,皇后朝她搖了搖頭,畫眉也就止了步,不敢勉強。
她這個主子,不太喜人碰觸她,不得她允許,畫眉是不敢強行來的。
暮皇后把手中的筆擱下,看著凌亂的桌面,“叫人過來收拾好。”
免得等會被那不知輕重的人弄沒了。
“是。”
她一吩咐,畫眉立即招手叫了候在兩側的宮女,按著暮皇后擺放東西的規矩迅速收拾了起來。
不一會,她們剛把東西收拾好抬到門口,老常子那尖銳帶著凄厲聲突兀地在鳳儀宮的宮門前響了起來,“皇上駕到……”
皇上來了,那抬著書箱的兩個宮女手腳不由更快了,幾乎是用跑的,把箱子抬往側展。
這邊文樂帝大步進了鳳儀殿,見皇后輕撫著手腕在放松關節,他冷哼了一聲,譏俏地道,“又想著給朕的有功之臣搗騰什么好東西給他了?”
暮皇后兀自揉著手腕不語。
文樂帝哼了一聲,走過去與她一同坐在寶座上,粗魯地把她的手拉了過來,他本來想把力道落得重點,但一碰到她手上,力道就適中了。
“人呢,把推拿的藥油拿過來。”文樂帝往殿中一瞄,沒瞄到人,聲音不由大了點。
“這就來。”正在收拾東西的畫眉聲音稍高地答了一句。
這邊文樂帝又朝皇后哼了一聲,道,“既然你這么熱心,何不為他把王妃也給定了?賞個王妃給他。”
說到這,他唾棄地道,“咱們皇家有哪個人是不娶親的,就他不娶,別人還當他有毛病,真是把我們皇家的臉面都丟干凈了!虧他還好意思進京來。”
畫眉送了藥過來,聽到最后一句話,放下藥后掩著嘴偷笑著走了。
“你都沒見過他,長那么丑,朕看得朕賜婚,才有人肯嫁他……”文樂帝覺得此事可行,往手收倒了點藥油擦熱,再給皇后揉手腕,“他是功臣,既然是賞,那朕這次就給他找個最好的,你看可行?你說哪家的小姐最好?”
暮皇后先沒接他的話,見他越說越來勁了,她微側了點頭,望著皇帝,淡道,“你這是想讓他在朝廷上就跟你打起來?”
一句話,就憋得文樂帝上氣不接下氣,眼睛都瞇了起來,為皇后揉腕的手都忘了動了。
“讓他去。”暮皇后動了動手,示意他接著揉,嘴里道,“你在宮里用膳嗎?”
“用。”
文樂帝揉了一會,正要再提起話,又聽皇后無奈地道,“那用膳之前,還要跟我吵一架?”
見她語帶疲意,文樂帝噤了聲,好一會才道,“朕也沒讓你那么累,樞密院的事,你口頭上跟皇兒說說就可以了,不用你親自作錄那樣疲累。”
“那我口頭上跟皇兒說說,你能放心?”
文樂帝又不再開口了。
他確實不放心。
暮皇后見他沉默,在他輕柔的手勁中,她問了一句,“舍不得?”
當了這么多年的皇帝了,眼看四海升平,他還未值暮年,還可為這江山大施拳腳,想來也確是割舍不下。
皇后不是一個私心甚重的人,見皇帝不答,又道,“舍不得就不走罷,讓太子再當幾年太子。”
文樂帝那本因紫王到來而浮躁的心剎那就平順了下來,他搖頭道,“得走,不走,可就真讓修紫等到你了,你就算不喜他,朕只要一想他天天守在你身邊,朕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二來,朕也想多陪陪你。”
暮皇后笑了笑。
“我們還能有幾年?”文樂帝輕聲問她。
“五六年?”暮皇后不是很肯定地道,她現在就算沒有病入膏肓,但也離這不遠了,她耳朵失聰的次數這兩年有點多,眼睛看不清東西的次數也有點頻繁了,按她這幾年對自己的觀望,應該能有個五六年。
先前她還當能活過操勞的皇帝,可現在看來,皇帝還要比她多活幾年。
“回了暮山,還能多個幾年罷?”文樂帝淡道。
“應是能,斐兒的醫術這些年應比我高明了少。”暮皇后嗯了一聲。
自發覺自己生了病,暮皇后也沒告訴過他,她也不知皇帝是什么時候知道的,但他不怎么細問,她也沒怎么答過。
“那咱們回暮山。”文樂帝再道。
暮皇后這時倒笑了一下,“你看著辦。”
這點她也不是很勉強,帶皇帝走,是她為她生的兒子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但皇帝不走,她也不強求,畢竟這個江山是他付出大半生才得來的大好山河,舍不得是人之常情。
“我是要去的,”文樂帝拿起她的手,放嘴邊親了親她的手指,“我不跟你吵了。”
“嗯?”暮皇后覺得他口氣有點不對,仔細看了他一眼,那附著冷霧的鳳眼閃過一道笑道,“你覺得我是被你氣病的?”
文樂帝笑了笑,沒說話。
“不是,我沒為你的事動過氣。”暮皇后搖了頭。
隨后見皇帝臉色更不對,她頓了一下,又道,“我知道你不會真傷及我,無從氣起。”
“早知道……”文樂帝握著她的手,“就應該……”
早知道像她這樣的人有朝一日也會病,他就應該對她一直好。
“早知道,你也不會變得更好,”暮皇后對皇帝隱隱露出來的后悔不以為然,“中午你還對我大吼了一頓。”
“那是朕氣得狠了……”文樂帝想反駁,說出后,才覺自己真是再差勁不過。
“嗯,你氣得狠了,我沒氣,我這病不是你氣的。”暮皇后覺得此話他們可以告一個終了,她有病不是因他,皇帝沒必要把這事怪到他身上去。
“不是朕氣的,也是為朕操心的。”文樂帝苦笑了一聲。
倒也不是為他,為的只是對先帝的承諾,和她在他們暮家祖宗們前發的誓。
不過為的是他也說得過去,畢竟她殫精竭慮大半生的這江山一直是他在坐,是他的不假。
“這事你別告訴皇弟,若不然他就更不會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