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早早就有個穿綢的婆子等著,蒼綠色的禙子,石青色的裙子,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銀簪上頭一點翠綠,耳朵里扎著銀耳釧,打扮得很是體面,聽見里頭問,掀了簾兒進去磕了個頭:“給老太太請安。”
她年歲不輕,頭上頭發都白了大半,宋老太太仔細一瞧:“這可是馮家的”
那婆子年歲大了,腰板卻挺,滿面是笑:“老太太好記性,正是呢。”
宋老太太瞧了她一會兒,長長吁一口氣兒:“竟是你跟了來,這把老骨頭了,還當差也不享享兒孫福”馮家的是葉老太太的陪房下人,這個年紀也該是有子有孫了。
馮婆子笑一聲:“知道要送哥兒姐兒往太太這兒來,我才拖著這付身子,這許多年了,也該來給太太請個安。”
自葉老夫人去世,宋老太太許了葉氏在家守上三年孝,葉家這些個老仆就念著宋老太太的情,誠心實意磕了個頭:“我們老爺倒也想派那年輕的,有我看著,總歸放心些,何況這許多沒見過姑娘了。”一在說一面曲了膝蓋給葉氏請安。
葉氏自來八風不動,這會兒開口聲兒卻發顫:“馮媽媽,這些年身子可還好”這是她母親年輕時候的貼身大丫頭,宋蔭堂墮馬的消息傳到葉家來,她尋死不成的時候,便是朱杏跟另一個丫頭日夜輪流守著她,怕她想不開再尋短見。
快二十年的舊事在她心里翻騰,壓在心里這樣久,冷不丁見著舊人翻出來,她一口氣兒都差點提不上來,手指緊緊握成拳頭。
眼看就要失態,春燕提了壺兒替葉氏續茶,葉氏借著她上前的功夫闔了闔眼兒,把眼眶上那陣熱意忍了下去,再抬手吃茶,一口苦茶繞著舌尖,苦得透徹心扉,這才慢慢順過氣來,把茶盞一擱,又是四平八穩的大太太。
可咽下的苦,二十年后回味還是痛得心口滴血,她尋死不成,也曾想過這輩子就守寡,便是要進宋家門,也要抱著牌位嫁,哪知道竟連這個沒能如她的愿。
葉氏把自個兒鎖在房里,先是不吃飯,跟著不喝水,幾個婆子壓著她往她喉嚨里填粥,她咽下一碗,站起來一頭磕在門柱子上,血沾滿了衣襟。
等醒過來,就看見嫂子陪著她,母親已經躺倒在床,除了哭連話都說不了,嫂子叫哥哥逼迫著,大了肚皮跪在葉氏床前,口里叫了她的小名:“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就不想著替他續香火往后能有子子孫孫,寒衣節有人燒衣給他添,寒食節有人供食給他吃,不斷了他在陰間的這碗飯你真的肯嫁,那兩個恨不得給你燒香磕頭,把你當菩薩供著。”
母親哭得眼睛差點瞎了,后來許多年看東西重影,可嘴里卻勸了她,家里替她想好了出路,她嫁過去,生下孩子來,安安穩穩的當大房太太,神不知鬼不覺。
葉氏自然知道家里作甚要把她嫁去宋家,成王得勢,登上大寶,葉家抽身不及,身上還掛著的帽子,可宋家卻是砌頭砌尾站在成王那一邊的,清流之中少有的激進派。
兩家政見不同,婚事反復也是為了這個,后來見勢不對,家里肯倒貼許多嫁妝結這門親,若不是思遠一意愛她,抗爭不娶,早就定下親事,一個另娶一個別嫁了。
父親把宋蔭堂墮馬的實情告訴了她,戰事都快息了,他知道家里怎么也不肯應,便投筆從戎,想掙一份功勞回來,再去求了宋老太爺,把她娶進門。
宋老太爺也沒想到兒子握了十來年的筆,會有這樣的膽氣,心里已經肯了,開口卻道:“也不必你立什么功勛,你只要在軍營里呆足一個月,我親自上門替你聘了葉家女。”
三十天挨過大半,葉氏接著信還滿心歡喜,叛亂已平,連仗都不打了,宋郎自然能平安回來娶她。可誰知道就是最后那幾日出了事,碰上了流寇,摔下馬來斷送一條性命。
葉氏聽了怔怔望著窗戶,一日一夜不曾闔眼,她欠他的,一條命也不夠還,母親倒在床上,嫂嫂為了她跟哥哥起口角,一個成了形的男胎落了,下身淋漓不止,起不了身。
是哥哥親自為她送嫁的,說是送嫁,實是怕她尋死,可她不會尋死,自昏迷醒來,她就沒打算去死,上船坐車,把宋思遠兩個字刻在心上,十七年來一時一刻都不敢忘。
馮婆子給葉氏請了安,葉氏沖她點一點頭,十來年未見的人,彼此一對眼,都想起舊事來,目光一碰又都移開去,知道這事的,一半都在這堂屋里了,葉家派了馮媽媽來,又有什么用意。
兄長還有仕途要走,眼前就有捷徑,怎肯舍近求遠,葉氏嫁了之后,除了報平安給母親嫂嫂,一片字都不曾寫給父兄。
葉氏的母親過世之后,嫂嫂曾寫了信來,說這許多年,沒一刻能忘,眼睛哭得瞎了,閉門只是念佛,連兒子給她請安,她也從來不見。
葉氏信是看了,卻沒回,此時見到馮婆子,心里如何能靜,起伏翻涌一下下拍著緊閉的心門,扯著嘴角微微一笑,問了葉文心一句:“坐船可累著了”
葉文心抿了唇兒一笑:“并不累,沿岸秋色正好,看著倒也能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