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鴻的電話沒有人接。
在遠離b市的某個二線城市居民小院里,一大清早的時候,家里還沒有人睡覺。衛母頂著紅紅的眼圈在客廳啜泣了一晚,衛父暴跳如雷的咆哮了大半夜,凌晨的時候把門一摔去天臺上抽煙了。衛弟弟躲在房間里,手足無措,只能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偷偷聽外邊的動靜。
“冤孽,冤孽啊!”天臺上傳來衛父的怒罵聲,“怎么會有這種惡心的事情,還有臉回來!說不定哪里帶了什么臟病,那個什么艾滋,要害死我們一家老小是不是!”
衛母的哭泣聲越發響:“老頭子你小點聲!你都不嫌丟臉啊!”
“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衛父猛地一推門,大步流星的沖進客廳里嚷嚷,“我就說不讓他去當什么演員,在舊社會我們都管那個叫戲子!是下三濫的!就你護著兒子,說什么他想當就讓他當,結果呢?搞成娘們唧唧的同性戀回來了!真是丟盡了我這張老臉!早知道就聽我的,讓他去我們廠里找個活干著多好!”
“你有能耐幫兒子找工作嗎!你有嗎!”衛母也一下子爆發了,猛地把沙發墊子一摔站起來,“別人家孩子一畢業就有當爹的幫忙托人送東西,在機關里找個清閑活兒干著,每個月還發這個發那個的,你有那個能耐嗎?你讓我們娘兒仨過上那種好日子了嗎?你有啥資格在這里吼來吼去的!”
衛父氣焰猛地縮了回去,但是又沒辦法改口認輸,呆愣了一下之后,猛地大力揮揮手:“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了,趕緊的帶那個不長進的東西去醫院看看,說不定是什么精神病,哪有正常男的喜歡男的?你上次那個同學不是嫁了精神病院的大夫嗎,我看趕緊請人家吃頓飯,托人給他檢查檢查……”
衛弟弟在房間里深感憂慮,想了半天,還是不打算推門出去告訴父母“同性戀早就不算精神病了”。
衛弟弟自己是不大能理解為什么大哥喜歡上了男的,但是身為一個在宅基腐的現代社會里茁壯成長的健康青少年,他還是能接受大哥是同性戀這個事實的。最多以后沒侄子了唄,算得了什么大事嗎?又不是吸毒賭博搞亂交,同性戀對社會又沒什么危害性,按他那小女朋友的話說,還“對減輕我國人口壓力做出貢獻了”呢。
客廳里的爭吵還在繼續著,母親再一次喋喋不休的指責起父親沒有背景沒有關系,父親則一個勁的要去打精神病院電話。真的不出去說什么嗎?衛弟弟感到非常躊躇。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基本上已經放棄跟老一輩人溝通和交流的欲望了。那些上了年紀的父母,個別開明的只是極少數,絕大多數人雖然說著社會要開放、思想要開明,實際上骨子里還根深蒂固著封建偏頗的觀念,一朝一夕之間是根本改不了的——如果硬要他們改變的話,只會造成他們老一輩人的痛苦和小一輩人的焦躁而已。
突然衛鴻的手機再一次在衛生間門口響了起來。
衛鴻被衛父強行反鎖進了房間,手機則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掉到了衛生間門前的走廊上。這已經是第三次手機響了,衛弟弟往左右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溜過去接了起來。
“喂?”一個好聽的男中音響起來,音線非常的富有質感,尾音微微上調,一聽就讓人覺得這是個驕傲矜貴、漫不經心的人。
衛弟弟一邊注意著父母的動靜,一邊緊張的喂了一聲。
“衛鴻嗎,這他娘的都幾點了,你不是說上午的飛機到呢嗎?回來的路上記得給我帶兩盒客家餐館的海鮮瑤柱湯,兩份蝦餃,別忘了啊。還有上午趕緊去攝影棚試鏡,我這里你是沒問題的,關鍵在于那邊三個副導演都等著你,搞不定他們我也沒辦法。給老子記住了啊,別他媽的放我鴿子!”
衛弟弟顫抖了:“我……”
那邊好聽的男聲一點沒給他插話的機會:“我原本是打算去接你的,但是這邊遇上了一個特麻煩的小鬼佬,我操啊,我被他堵在家門口了。衛鴻我跟你說啊,你要是今天不會來,以后你也不用回來了,直接睡大街外邊吧啊。”
“段,段寒之導演,”衛弟弟緊張的說,“我,我是衛鴻的弟弟,我叫衛鵠。”
“……”段寒之沉默了一下。五秒鐘后他一點也不見外的、親切的道:“你這孩子真是的,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呢。把你腦海里我剛才說的話全部格式掉,然后把手機拿給衛鴻吧,乖。”
還沒有長成大型犬種的小狗衛鵠,被段寒之幾十年來沉淀深厚的女王氣質給狠狠的震撼了。在那樣的威嚴和重壓之下,他幾乎立刻條件反射的“是!”了一聲,然后火速沖出去敲衛鴻的門。
衛鴻房間里沒人應答。
衛弟弟一下子緊張了,港臺偶像劇里經常見的割腕自殺、跳樓殉情等等鏡頭走馬觀花一般在他腦海里閃過,最終變成了他可憐的為了真愛慨然赴死的哥哥。
“喂不要啊哥哥!談戀愛受阻是暫時的,不要輕生啊哥哥!”衛鵠毛骨悚然,趕緊找了一把椅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猛抄起來哐當一下,硬生生砸開了門。
砰地一聲巨響,房間里空蕩蕩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
窗戶大開著,風從外邊刮進來,吹得房間里紙張亂飛。幾段床單和被單被卷起來系到一起,從窗口拖了出去。
衛鵠奔到窗前,只見那床單直接從三樓拖了下去,一直垂到快一樓的位置上。下邊花壇里的雜草被踩得亂七八糟,早不見了衛鴻的影子。
“哥哥他……跑了。”衛鵠木然的對著手機說,“他私奔去了。”
“您以為我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嗎?”艾森納堵在攝影棚門前,一點也不在意工人或青或紅的臉色,他只專注的、熱烈的、深情的盯著段寒之一個人,“不,我最最敬愛的段寒之導演,我真正的愛你,恨不得跪下來膜拜你。不僅僅是你的電影事業,我甚至愿意承擔起服務你整個生活的重任,我愿意照顧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我愿意成為你行走的拐杖,你擋風遮雨的屏障,你的一切一切……”
“你能幫我把門從外邊帶上嗎?”段寒之溫文爾雅的扶了扶墨鏡。
“……”艾森納說:“……我只是想再更多的愛你一些。”
“那么就去醫院,把我這部影片的最大金主關烽大公子從病床上拎起來吧,或者你往自己身上開兩槍去頂替他也行。”
艾森納熱切的望著段寒之:“關烽還沒有醒,不具備民事責任能力,不能簽署投資合同。但是我大哥已經答應由瑞斯德工作室提供對這部影片的全部贊助了,親愛的段寒之,我們一定能合作拍出一部最棒的奇幻史詩大片的!”
段寒之淡淡道:“誰投資影片關我什么事,我就是不想跟你合作而已。”
“為什么?”
“我不喜歡主角長著鬼子的臉。”
“……親愛的,這是你對白人主角的偏頗和成見……”
“是啊,攤到一個種族歧視的導演真是你的不幸,我同情你——現在,給我滾開。”
段寒之用一根手指輕輕挑開堵住門口的艾森納,然后趾高氣揚的走出攝影棚。他下午跟關銳有一個約,作為明華娛樂現在唯一的股東和唯一能對關烽的權力進行代理的關家女人,他們打算對這次暗殺事件進行一個碰面會談。
艾森納是決計不能要的,哪怕礙于美國瑞斯德投資有限公司的面子不得不接收這個演員,也不能讓他擔任主角。
這不僅僅是因為段寒之歧視鬼佬演員——實際上,他幾乎歧視所有演員。艾森納被否決的更主要的原因,其實是明華娛樂對于美國瑞斯德的竭力抵抗。
明華娛樂雖然只是個剛剛成立的新公司,但是卻有著關家掌門人親自出面當靠山,它掌控著內地兩條主要院線,正準備吞并延伸至香港的第三條大院線,并將手下的大小影院集合成一個對抗外來影片傾銷的大型戰場。
這是關烽身為一個金融家的美妙夢想,他跟段寒之都有著一個匪夷所思的共同觀點,就是一個憎惡外來影片對國內電影市場的侵襲,一個憎惡白人演員對國內粉絲市場的侵略。
這兩個賤到無與倫比的男人,在萬千人群中搜索到了彼此的氣味,然后迅速的狼狽為奸、一拍即合。
明華娛樂有限公司,就在這種情況下被注資成立了。這座公司的第一個重大舉措,就是拍一部只有美國好萊塢才染指過的對抗式系列奇幻大片,以此抵抗美國冒險英雄式奇幻片對年底賀歲片市場的沖擊。
這么多年來一直韜光養晦、站在幕后的關烽,突然以一種絕對強悍的姿態挑起了這場票房保衛戰。他這種罕見的強硬態度震驚了美國院線,而他這部奇幻大片的動作又非常高調,跟他以往低調而悶騷的行事風格大相徑庭,所以一下子就讓美國院線和瑞斯德公司產生了巨大的危機感。
為了在明華娛樂還沒有發展壯大、拿下國內第三條主要院線之前就緊急吞并這個公司,也為了把關烽這個強硬的威脅扼殺在搖籃中,美國方面采取了兩個行動——一個被強塞進來的男主角,以及兩顆染血的子彈。
關烽已經倒下了。如果段寒之再妥協,那么這部電影很快就會被拍成由中國導演所執導的美國浪漫冒險英雄式奇幻片。
“關烽會不會掛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段寒之在關烽被槍擊的當天,就對媒體發表了如此冷血的聲明,“我只關心我的新片會不會被拍成美國電影而已。”
各大媒體目瞪口呆,雖然段寒之一向是個毒液噴射機,但是如此不加掩飾的涼薄還是給各大娛樂報紙增添了不少話題。比方說“關烽生死不知,段寒之發表聲明:他的死活我不關心”……等等。
投資方老板的被刺,導演的刻薄冷血,新片主演人選的撲朔迷離……演藝圈從來都不缺乏種種猜測和恩怨,但是事情的真相,卻只有那幾個當事人心知肚明而已。
段寒之趕到醫院的時候,關烽剛剛被推出icu病房,轉入防衛嚴密的普通vip套間里。
關銳站在關烽的病床前,一身boss的黑色裙子,化了淡淡的妝,頭發披散在身后和胸前,臉上默然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louis被兩個男人架著,站在關銳的身后。段寒之推門進來的時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而louis緊緊盯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關烽,好像其他的一切都完全不在他眼里。
“我得想個辦法把艾森納送回美國去。不過如果關烽再不醒來,這部電影就得黃了。”病房里沒有外人,段寒之一邊大步走進去一邊隨手扯散領帶,露出襯衣領口下一段深陷的鎖骨,“影視城已經完工,我需要來自明華娛樂的投資。”
“……他剛才醒來了一次……”關銳的聲音就像是飄渺在半空中,尾音微微的發著顫,“但是很快又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