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的鐘聲,工坊的“咔噠”聲,散工巷的喧鬧,漸漸成了北境新生活的底噪。當最初的忙亂稍稍平息,那些跟著兒女跋涉而來的嶺南老人,沉默的身影便顯得有些突兀。
他們大多佝僂著背,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嶺南烈日和風雨的痕跡,手腳因長年累月的重活而變形僵硬。兒女們安頓了,孫子孫女進了學堂,他們像被擱淺在陌生灘涂的老船,茫然四顧。
季如歌沒多語。這天晌午過后,領著十幾個這樣的老人,往城東一片新開辟的空地走去。空地很大,剛平整過,裸露著深褐色的新土,在午后的陽光下蒸騰著微微的土腥氣。空地邊緣,已經稀疏地栽種著幾排半人高的樹苗,葉子還蔫蔫的。
空地邊上,搭著個簡陋的草棚。棚子里堆著小山似的樹苗、花苗,根須都用濕草裹著。
幾個年紀看著也不小的北境老漢正坐在棚子下的條凳上歇息,手里端著粗瓷碗喝水,腳邊放著鐵鍬、鋤頭。他們看見季如歌領人來,目光掃過嶺南老人枯瘦的身板和布滿老繭的手,點了點頭。
“老哥幾個,”一個頭發花白、臉膛黑紅的北境老漢站起身,聲音洪亮,指了指那片空地,“活兒簡單,挖坑,栽樹苗、花苗。坑要挖深點,一尺半見方。苗子放進去,填土,踩實。旁邊有桶,栽完一棵澆一瓢定根水。”他拿起一把鐵鍬,走到空地邊緣,選了個點,鍬頭利落地插進土里,腳一蹬,一大塊土就被翻了起來。動作不快,但沉穩有力,帶著一種經年累月與土地打交道的熟稔。“一天四個時辰,工錢日結,一百文。”
嶺南老人們看著那翻開的泥土,眼神動了動。挖土,種東西,這活計刻在他們的骨頭里。
一個叫福伯的嶺南老漢,背駝得厲害,他遲疑地走上前,從棚子邊拿起一把同樣沉甸甸的鐵鍬。鍬柄是新的,光滑堅硬,握在手里有些硌,不如他用慣了的竹柄輕巧。
他學著北境老漢的樣子,將鍬頭插進土里,用盡力氣蹬下去。土被撬開了,但遠不如人家挖得深、挖得方整。他喘了口氣,又挖了幾下,坑總算像個樣子。
他走到草棚邊,小心地抱起一棵裹著濕草、葉子耷拉的小樹苗,放進坑里,用手扶著,另一只手抓起旁邊的土填進去,再用腳小心翼翼地踩實。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最后,他拿起木瓢,從旁邊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慢慢澆在樹苗根部。渾濁的水滲進新翻的褐色泥土里,消失不見。
他直起腰,看著那棵小小的、蔫頭耷腦的樹苗,布滿皺紋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這活,他能干。
幾個手腳還算利索的嶺南老婦人,則被季如歌帶到了城西。這里靠近集市,人來人往,空氣中飄蕩著各種食物混合的香氣。
他停在一處掛著萬福村食堂,后門敞開著,里面傳出鍋鏟碰撞的叮當聲、伙計跑堂的吆喝聲。
一個圍著白布圍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婦人迎了出來,是食堂的管事娘子,姓孫。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幾個嶺南老婦粗糙的手和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