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出口,岑氏自己的心先定了。
是了。
馮正彬一死,留下孤兒寡母沒個主見,鎮(zhèn)撫司要挖墳,他們也只能答應(yīng)。
但定西侯府不一樣。
這事情,陸念說了根本不算。
侯爺再糊涂再縱容,也不可能贊同陸念開棺。
還有陸駿,若陸念一味堅持,他們姐弟怕是會徹底撕破臉、反目成仇!
說到底,他們?nèi)俗约合纫[個翻天覆地的事,而她這位繼母反倒是不相干的,她若是急了,才正中陸念下懷。
“孝不孝順,我自己最清楚。”陸念道。
說完她便起身,漫步到岑氏身后,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彎下腰來,幾乎貼到了岑氏耳邊。
看起來是個極其親近的姿態(tài),可只有岑氏知道,在她邊上笑瞇瞇的陸念仿若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激得她寒毛直立。
陸念語速不快,像是分享一般,帶了幾分雀躍:“阿薇聽那位仵作說,不同死因的人,骨頭會呈現(xiàn)不同的狀況,有些死因,人完整時反而看不清楚,剩下一堆白骨了才有個答案。受傷的、中毒的,都能看出來。你說,這多玄妙啊。”
岑氏的臉色難看極了。
不知何時僵硬了的肩膀又被陸念狠狠掐了一把,岑氏差點兒呼痛,被陸念再次不輕不重拍了兩下。
“這么緊張做什么?”陸念直起身來,掏出帕子慢條斯理、一根一根擦拭剛剛按在岑氏肩膀上的手,“你的身體都繃住了,我說的話有這么嚇人嗎?”
岑氏被她倒打一耙,頓時氣笑了:“嚇不嚇人,你自己不曉得?”
“少做些虧心事,就什么都不怕了,”陸念反問道,“哎,怪我,你的虧心事早三十年前就做過了,如今再提已是遲矣!那你就只能被我嚇著,害怕害怕了。”
陸念把自己說笑了。
尤其是見岑氏那明明怒火中燒、面上卻還要端著裝平和的樣子,越發(fā)覺得好笑極了。
笑過了,她抬步往外走了。
阿薇跟上去,走到落地罩下,又突然停下腳步,就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轉(zhuǎn)過頭去,笑容和煦地建議道:“那道辣雞塊,下酒很是不錯,侯夫人要是夜里怕得睡不著,不如試試多喝兩碗酒?不用這么瞪著我,菜是大廚房做的,沒有經(jīng)過春暉園的手,且各個院子都送了一份。”
“是,我讓大廚房做來下酒的,今晚上我要好好喝一壺,”陸念聞聲又轉(zhuǎn)了回來,笑容里明晃晃擺著嘲諷之色,“你也省省力氣,千萬別吃得胃痛了、惡心了、虛弱了,那只會是你自己受罪,沒法訛到我頭上。說來也是您的舊手段了,我吃一塹長一智,是吧?”
許就是當年那一小把泛了油的松子給了岑氏靈感,往后幾年里,如此花樣也用過幾次。
但凡只岑氏一人吃用、陸念有經(jīng)手機會的,不曉得哪天岑氏就又“病”了。
陸念解釋不了。
畢竟,那一把松子就早早定了調(diào),之后再自辯也沒有用。
后來有一回,吐得昏天暗地、蔫蔫的人里多了個陸駿。
五歲的陸駿能知道什么?
只清楚自己難受得要命、繼母也一并吐著,陸駿眼淚鼻涕地對著陸念發(fā)脾氣,罵她“害人精”、罵她“黑心黑肺”。
陸念那回被定西侯押著跪了祠堂,出來后也沒打陸駿,徑直去尋了岑氏。
“說我在吃食里動手腳,你就不怕我真往里頭倒砒霜?”
“一日三餐,你能防我每一餐、每一頓?”
“等你哪天生了孩子,你怎么對阿駿,你看看我會不會有樣學樣!”
“再把阿駿扯進來,我跟你同歸于盡!”
陸念也不知道那會兒是不是把岑氏唬住了,但隨著她搬出秋碧園,“不經(jīng)手”岑氏的吃食后,這事兒也就沒再有過。
反倒是陸駿那傻子,直到陸念出嫁前都說過“你與母親交惡,害我做什么?”這種蠢話。
回憶起早年事情,原本不錯的心情添了一層不爽。
阿薇把陸念的情緒看在眼中,出了秋碧園就寬慰她:“今日就是來收利息的,過兩天再與她算筆大的。”
陸念抿唇點頭。
屋里,李嬤嬤沒有出去送人,老實站在一旁,此刻她吞了口唾沫,心驚肉跳地看向岑氏。
沒有外人在,岑氏不用再粉飾太平,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嘴角下垂,眼神陰郁,滿是老態(tài)。
本就胃口不好,這會兒更是吃不進東西,有那么一瞬,岑氏想不管不顧把桌子砸了,可搭在桌上的手終是一動也不動。
她沒有砸東西的“習慣”。
定西侯的繼室夫人,一直都是溫順的,好脾氣的,不管繼女鬧什么都不會罵人,更不會動手。
無論是打別人,還是砸物什。
她如此“修身養(yǎng)性”了幾十年,怎么能在老了之后、被陸念氣到破功?
岑氏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來回數(shù)次后,她交代李嬤嬤道:“陸念說的開棺驗尸,你明日去外頭打聽打聽,到底是個什么狀況?”
“是,”李嬤嬤應(yīng)下,見岑氏面色依舊凝重,又開解道,“依奴婢之見,開棺驗尸定是真的,但也絕對沒有姑夫人說得那么玄乎。
她那人狡猾得很,詐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金夫人死了也就是九年,我們府里、那位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仵作未必有那份能耐。”
“我心里有數(shù),”岑氏的聲音如寒冰,“她要真有把握,一準去和侯爺吵了,哪會來我這里大放厥詞、就為了嚇唬嚇唬我。”
李嬤嬤附和了幾句。
咬人的狗不叫。
就姑夫人那成天東吠西嚎的勁兒,一看就是只成不了大事的狗!
“您既看穿了她,就不能上了她的當!”李嬤嬤給岑氏夾了一筷子菜,“您只管好吃好喝。”
岑氏慢條斯理地吃了小半碗飯。
她不發(fā)話,李嬤嬤斷不會去碰那道辣雞塊,但至于這頓飯吃得憋不憋悶,也就只有岑氏自己才知道。
放下碗,岑氏本想讓都撤了,視線看到那道紅紅火火的菜……
說實在話,她剛剛食不知味。
被陸念氣了個通狠的,無論再怎么寬慰、安撫自己,亦不可能順氣,勉強吃進口的東西都是靠本能咀嚼、咽下,索然無味。
這讓她不由對那道辣雞塊好奇起來。
大廚房送來的吃食,按說是沒有問題的。
這么一想,岑氏夾了塊肉多些的雞塊,輕咬了一口。
干煸過的雞塊,皮緊實、肉一絲絲的很有嚼勁,不膩味,香氣十足,剛?cè)肟跁r滋味不重,多嚼幾下辣味突了出來,像是在口腔里放了把爆炸,炸得人一愣一愣的。
岑氏以前也吃過辣菜,不算喜歡,嘗一口也就不用了。
今兒卻像是轉(zhuǎn)了性,又或許是大廚房比照著府里大部分人的口味、做得沒有那么辣,岑氏吃著算是正好。
要時不時倒吸氣,卻也不會辣得叫人害怕嘗試。
岑氏一連吃了三塊,才端起一旁的茶盞一口飲了。
李嬤嬤看在眼中,不由驚訝。
這菜竟然是好滋味?